"没事,谢谢。"
"你已经换季,看我,还套着厚毛衣厚裤子,怪不得这么累,其实天气已经转和暖。"
又谈起天气来。
但即使与她谈天气,也是很舒适的。
"刚到?"
"昨天晚上到,休息一夜,便上来瞧瞧你。"
"你手中是什么?"
"第一块由硼轮盘试磨的高速钢,我见其模样趣致,带来给你做纸镇。"
我兴奋,"给我看!"
她把纸瓦通拆开,取出一块高约十厘米边长均为三厘米的钢块,她说得对,做纸镇最好不过。
"谢谢你。"
"不客气。"我把那块钢握在手中,无限感激,若不是她替我取送,还不是让工人随手扔掉。
"那几部机器正式开始服务没有?"
"已经开始。"
我心一阵热,自己为自己的成绩感动起来,鼻子有点儿发酸。
一切牺牲都是值得的,整整两年,马不停蹄,连老婆对我都无法忍受,一走了之。
我低下头,看着手中的那团铁,只有永超知道它的价值与意义。
只听得她说:"老魏那组人兴奋得雀跃,整天说英文,像是受了刺激似的,我同他们讲国语,他们都用英语。"
我大笑。
"我爱上了他们,"永超说:"身不向己,心不由已。我五体投地的爱上他们。"她的感觉与我的一摸一样。
"雪融没有?"
"我怕冷,在雪融之前先下来。"
"你怕?我觉得你什么都不怕。"我钦佩的说。
"不,我怕得很多很qiáng烈,我是硬上的。"她忽然说。
"阿,那太伟大了,你看上去一点也不像。"
我们两人客气得像是初相识。
每次混得略熟,就要分手,生疏一段日子,又得从头开始,我俩仿佛永远在第一阶段。
也好,我心想,我留恋这种感觉,怕只怕如我与马利安,熟得烂掉,变为手足。
我清清喉咙,"你看上去气色好极了,"
"嗳,工作顺利,jīng神分外慡利。"
"工作就是你的一切?"
她毫不讳言,"是。"
我小时候的女人不是这样的,那时候女孩子只要穿得漂漂亮亮,坐在男朋友身后看搓牌就好过一夜,那时的生活多么优闲,那时的女人,多么温柔驯服。
我并不向往有个洋娃娃般的女子跟随,要她长她便长,要扁便扁,但她必须了解我,
我吁出一口气。
"晚餐,一起?"她问我。
"当然!"我拍手,"那么大的事竟忘了商量,我同你去吃粤菜。刚才那个小郭,便是吃的高手,我只比你略好一点。"
她微笑。
这么清秀斯文的女子,看不出会为工作奉献这么多。想像中致力于事业的女人通常如一丈青或母夜叉,别的不成,也只得勤力做。
利璧迦工作的态度是很中庸的,她不会卖命,她只尽责。
此刻她四处流làng,环游全世界,把工作丢在脑后,可见事业在她心中之地位。
我说;"现代人的生活好不枯燥,都没有为làng漫或玩耍生存的人了,从前有二世祖、有白相人、有戏子、有姨太大、有jiāo际花这种悠闲的身份,现时每个人都做做做,最富有的豪门少奶奶都要在深圳弄个办公室,真是的。"
永超笑,"工在人在,工亡人亡。"
我略觉不安,她简直把工作当生命。
把题目岔开去,"有一位著名的女士,名字与你同音,她的亲人,叫她小超。"
"我不敢当。"她立刻知道我说的是谁。
"邓博士,我们出去吃饭吧。"
我帮她开大门,上车开车门,下车再开车门,进饭店拉椅子、倒茶、点菜,菜上来了,先夹给她,留意她是否需要添饭、用牙签、毛巾。
很久没做这种事。
不少女同事也期望我有这种风度。
在鞍山,我也没试过有这么细心,今日忽然自然而然,丝毫不觉勉qiáng的做出来。
我们在饭店遇见小姨。
她故意过来打招呼。
小姨都是这样的,对姐夫有份特别的感qíng,往往比她们对兄弟还qiáng烈,因为姐夫与她没有血统关系,较为容易失去,故此分外珍惜,她可以当他如亲人,却又不必付出她姐姐所付的代价,所以这个人有点分量。
我极大方地请小姨坐,替她斟茶。
永超更加得体,她是一个没有女人通病的女人,一直低调,任你是最挑剔的人,也找不出骨头。
为此小姨十分留意永超。
她对我说:"爸妈在那边有话同你说。"
我说;"改天我去看他们,今日我招呼朋友,不方便过台子。"
小姨有三分不满。
我知道她怎么想。她与利璧迦之间的姐妹之qíng其实并不是那么浓厚,只是站在女人的立场,她希望我一辈子不再与旁的女xing来往,永远怀着颗破碎的心,qíng僧一般等侯利璧迦回来,同时尽半子之责任。
我微笑,对她说;"你还有半碗饭要吃呢。"
小姨只得回到她桌子去.
永超并没有说起小姨。
她心中没有这些细节。
她整晚所说,只是工作上的遭遇。厂里不是每个人都似老魏,有不少主脑人物蛮不讲理,又看不起女人,针对永超说,"那个女人,不大靠得住,你去找高级一点的主管说话。"永超往往失眠,就是为这种人。
她叫他们为牛:一号牛,二号牛。我不好意思笑,但一双眼睛出卖了我。
也有她需要的用具与原料无法找到,除了订货,也尽量向别的单位借,有时无远弗届,借到海南岛去,仿佛是孙悟空。
她说:"我结jiāo不少回去工作的人,各种行业都有,包括一组电影工作人员。"
"拍什么戏?"我好奇的问道。
"爱qíng故事,一个时装的,很普通的,在雪地中发生的爱qíng故事,完全没有政治意识。"
我侧侧头,"老魏会怎么说?"
"他很快活,他从没问过国家为他做什么,他只问他为国家做什么。"
我举一举酒杯,"为老魏。"
我们步行回家。
那条路要走四十多分钟,风有点劲,我脱了外衣给永超披着,两人缓缓走到了大厦门口道别。
我忘记马利安这个人,开门进去发觉小郭正陪着她在收拾行李。
我"哈"的一声,"你们两人竟在一起泡这么久?"
马利安白我一眼,"人家郭祠芬比你更是一个君子人。"
"那当然,"我搓着手,"那还用说。"挤眼睛,"你们俩会不会有更进一步的发展?"
"我不排除这个可能xing。"马利安悻悻的说。
"你回家?"我问。
"是,郭会派人保护我。"
"好,小郭,你做得很好。"
小郭却在吸烟斗,一言不发,把烟斗用力吸得吱吱响。
传说中,神探心中有事,都是这样狂吸有助他们思考的烟类。"小郭,什么事?"
"邓博士的样子很熟。"
"别吃豆腐,她那么别致,我保证全世界只有她一个。"
"是,但我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她。"
我略为不安,被私家侦据念念不忘的女人都大有问题,于是我说:"看,忘记利璧迦好不好?"
小郭猛地转身,"不是利璧迦,是邓永超。至美,这两个女人在你心目中的地位,难道已经合而为一?"
我答不出,涨红面孔。
他像是抓到一名窃贼,双目炯炯发光。
马利安在一边叫,"小郭,我准备好了,送我一程如何?"
我推他出去,一边说再见,松一口气。
我坐在书桌前面,把玩着永超给我带来的那块高速钢,异常钟爱。
这个女人,小小一个动作,便胜过人间无数。
如果我还可以有第二个chūn天,那么,这chūn天的女主角一定是永超。
小姨的电话追踪而来。
奇怪,以往她对我们并不怎么关心,最近忽然管头管脚。
我与她谈几句,她长篇大论的说许多认为我该怎么做的理论,我手中仍然握着一块钢,因体温传达的缘故,金属渐渐变得温暖。
我挂上电话。
此刻最尴尬的事,恐怕便是利璧迦按铃回家来.我茫然,应该怎么办?叫她走?留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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