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父亲有无怀念孩提时的她。
如今,她也要做母亲了,她决定金晴火眼守着婴儿,不错过任何一天任何一刻,因为孩子很快会长大,很快会走离她的身旁,象她离开父母一样。
多年来她从未试过回家求救、诉苦,或商量事宜,不是因为父母不懂,而是因为他们早已放弃,并且摆出一副“咄,已经长大还不能妥善安排生活还指望你反哺呢真蠢”不屑样,她心灰了,喜与忧,均不再对他们说。
真没想到此刻她要做母亲了。
天色渐亮。
男友在沙发上打着鼾。
这就是父亲同母亲的分别了,周琦微微笑,一开头就不一样,父亲是还可以睡得着的那一个。
周琦要待踏入华氏制衣才真正显出顾色来。
华氏的办公室便在碧街一间商业大厦里。
周琦在那里升过两次,直至四年前自立门户。
开头上班,真是怕得要死,怕做不来,怕叫人看轻,怕不被重用。
薪水只有那么一点点,算下来,比钟点女佣多不下多少,每日工作超过十小时,下班回到冷清的小公寓,起码喝两罐啤酒才能松弛下来,宝贵的时间与jīng力就这样为生活贱卖出去,谁也没有伸过救援之手。
老母一边问她要一边讽刺她没有办法,甚至对牢她的设计图讪笑;“你还在做这个呀!”
做到第三年,外头已经有人不住来挖角,她的天分终于被承认。
即使在那个时候,她的收费仍然比别的行家便宜,又被他们挪揄:“入行比谁都久,却永远是配角,担不起花旦。”
周琦仍然默默gān,装作什么都听不到。
上个月,有记者访问她,居然问出“周小姐你的事业好象一帆风顺请讲一讲心得”,周琦忍不住茫然苦笑。
她乐意让旁人觉得她一帆风顺。
何必公布苦经?
本来习惯喝大量黑咖啡的她此刻要改变作风了,她改喝牛奶。
香、可口、营养,但是没有提神作用,她想睡。
周琦苦笑,这下子可糟了,她一向有铁打的称号,将来恐怕会变豆腐渣。
婴儿会给她生命带来天翻地覆的变化。
她捧着牛奶杯子沉思。
把一切苦工都jiāo给保姆是最超脱的做法,但如果这样潇洒,还不如不生的好,决定在她,没有人会bī她。
小小软弱身体,全靠父母呵护,只会哭泣,不会抬头不会转侧,家里突然添多这一号人物,能够适应吗,会不会后悔?
周琦开手托住头。
到头来在她坟前默哀的,也不过只得这个孩子罢了。
人生在世要多寂寞就多寂寞,有个孩子,至少可以尽心尽意的爱他,毫无保留,尽她所能,周琦矛盾地站在客厅中央。
身后有温柔的声音问:“怎么起来了,不休息吗?”
周琦知道男友经已醒来,轻轻地说:“世事真多变化。”
“不然多闷。”
“是变好还是变坏。”
男友笑,“以我同你此刻的条件,大抵可以应付一个幼婴,你说是好是坏?”
周琦困惑地问:“他会快乐吗?”
“肯定会。”
“我们不能看他到老。”
“没有父母可以!幸亏如此。”
“我是否想得太多?”
“在这种时刻,自然会思cháo迭起,没有人会怪你。”
周琦坐下来,“对了,我有没有同你说,律师又发现一家抄袭我们设计的工厂?几乎一模一样。”
“那多好,那是对你最大的致敬。”
“你别说,有人一边抄我一边骂我。”
“别去理他,那人不过自打嘴巴。”
“什么人都有。”周琦苦笑。
“也许是为着生活。”
“是,于是诲yín诲盗,无所不至了。”
“被抄袭模仿是身分象征。”
“你几时学会安慰人?”
“结婚后我还会展露其它秘密才华,使你受用不尽。”
周琦笑出来。
周琦此刻的设计还有冒牌货,连招贴都做得一模一样。连她自己都觉得骄傲。
初出道,她多次被讥笑为效颦者,此刻连最最最最白鸽眼的前辈,见了她,都会挤出一丝笑,欠欠身,说声“大明星好吗”,这一点,说明了她的地位。
要谢谢那些冒牌货提高她身分。
但抄得那么坏,冒得那么差,也使周琦生气。
她忽然同男友说:“我第一份工作的写字楼在一座小山岗上,私家路上没有公共jiāo通工具,乘计程车要四块五角,步行需时三十分钟,当时我的薪水是两千块,我选择步行,那是一个冬季,天天迎着西北风上,因为年轻,不觉得辛苦,睡醒第二天又来了。”
男友不出声。
周琦需要的不过是双好耳朵。她说下去:“连我都以为我完了,这是有野心无才能者典型的结局。”
“过去事不要再想。”
“今朝想得特别多,平时已经浑忘那一切。”
“你需要一个假期。”
“也许怀孕是最佳假期。”
男友忽然说:“三年多了,你还没听过我的身世吧?”
周琦吓一跳;“苦不苦?”
“苦,苦到绝点,不苦怎么叫身世。”
“我不要听,老套,不外是父母兄嫂都刻薄你,给果靠奋斗加奇遇,成为现在的你。”
“这不也是你的身世吗?”
周琦一怔,笑起来。
“谁没有这样的身世,”他打一个呵欠,伸个懒腰,“今天真不想工作。”
“不如放一天假。”
“有什么节目?”
“上午你可以陪我去验血,下午问律师何时可以排期结婚。”
“那真是难得的好节目!”
“谁说不是,这年头的女人,谁还愿意结婚及生孩子。”
值得庆幸的是他们还可以结婚。
周琦能够想象同事们发觉她没上班的讶异表qíng,初一“月半”清明重阳,周琦从不休息,只有工作能够安慰她对生活的恐惧。
第二天,她继续告假,开始发觉公司没有她一样运作,她用宝贵的时间去替婴儿添置衣物家私,那日huáng昏,在咖啡店吃冰淇淋的时候,周琦还有新发现,那便是原来不工作,太阳照样会得下山。
拨电话到公司问过,一起安然无恙。
周琦大可以在幕后cao作。
终于上了岸了。
又一个下午,她在家翻辞源替孩子找名字,先查王字旁,再看糙花头。
真没想到在家也绝对不闷,且有许多乐趣。
又是另外一个转折点。
周琦照着镜子,外表看不出任何创伤,内心疤痕累累。
按一按心房,硬硬的、麻木,结了痂,已经没有知觉,不然不会生活至今。
一个转变跟着另外一个转变,身不由主地去配合环境过日子,什么才是她的理想生活?
耳畔响起母亲的话:“你还在画这种劳什子呀!”
周琦微微地笑起来,慢慢坐倒在椅子上,用手掩着脸,很想痛哭一场,却找不到哭的原因,她不是不快乐的,即使在为生活挣扎得非常苦的时候,因为有理想,她也有乐趣。
如今她专心待新生命来临。
周琦又笑了起来。同居
念生想搬出来住,已经有一段时间,初出道,收入低,一个人租不起一间公寓,很想找人同住,最好也是白领女,开销一人一半。
念生当然听过相处易,同住难这六个字。
不过她与父母弟妹实在无法在一起住下去了,老的唠叨小的吵,她夹在当中,好似要窒息一般。
每一通电话打进来,老母总是挨挨蹭蹭去听是什么人找念生,说真了,母亲其实不怎么老,五十多一点点,许多女人在这种年纪还十分风骚,但她却似小老太太,动作言语均开始猥琐。
口头禅是“不要白便宜给人”、“找个有经济基础的人可以帮帮弟妹”、“有适合的人要立刻缠住”……许都是金玉良言,经验之谈,但念生却听不进去。
当母亲开始翻她抽屉与手袋的时候,念生觉得走投无路,开始找房子。
经过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介绍,念生知道一位空中小姐找女生同住。
念生决定应征,听讲一个月只需负担三数千元。
她拿到电话号码先拨上去,“我由罗彼得介绍来看房子。”
那位小姐有懒洋洋的声音,“明天下午五点你有空吗?上来谈谈。”
念生马上答应下来。
公寓在一个中等住宅区,密密麻麻私人屋-其中一个单位,全无个xing,念生倒无所谓,她能力有限,不宜要求太多。
因地下铁路就在附近,念生很准时到,照着地址找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