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儿眼_亦舒【完结】(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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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你抽不出时间来陪朋友了。”

    “嗯。”我故意有点不好意思。

    “我明白,害你们两个争执.不好意思。”他转过面孔。

    “他是不是很专制?”我问。

    “并不,他自然想有比较多的时间与你相处。”

    景民一点也不露出来。是以我一直不知道他对我不止友qíng,这个可怜可敬的人。

    我们两人默默垂钓,不发一语,我连鱼饵都没有放上去。我反反覆覆的问自己:我肯作出牺牲吗?答案是:我更希望有一个可以陪我潜水打球看电影的配偶,我只是个平凡的小女人。

    我叹口气。

    他听见,微笑道:“你心思不属,我们回去吧。”

    我并没有反对。

    这次之后,我很久没有去见景昆,自然恍然若失,又担心他的qíng绪问题。

    过了很久,约莫三两个月,都没有消息。

    妈妈向我提起,“你终于跟景昆疏远了?”

    我点点头。

    “他以为你有爱侣,快谈到婚事了。”

    “我总得找个藉口。”

    “这也好。”妈妈点点头,“他会有一阵子伤心,但总比再拖着好;人家会怪你玩弄感qíng。”

    我打一个冷战。

    “如果他是一个健康的人,那还可以,现在你要分外当心。”

    连做朋友都不行。

    是我不好,我对景昆说过许多甜言蜜语,本是为着鼓励他,听在他耳中,可能变为其他的意思。

    正在七上八下,景昆主动找我。

    他的声音一贯亲切偷快,现在我当然怀疑他是装出来的。

    他问:“许久不见,有没有兴趣去听小提琴?”

    “我不方便出来,”我也非常愉快的说:“最近我在应酬他的亲戚朋友。”

    “啊,”在电话中还是什么异象都听不出来,“能不能叫他也一起来?”

    “他对音乐一点兴趣也没有,再说也好忙。”

    “那么──”他还想建议别的方式。

    “改天吧,”我说:“景昆,你要保重。”

    “再见。”他挂了电话。

    我伏在桌子上哭起来。

    这以后,他就不再打电话来了。

    因是邻居,我们有时候在电梯上遇见,避无可避。

    我不是想欺侮他,而是不忍与他打招呼,但是他有本事把我认出来。

    “──是你?易?”

    “你怎么知道?”我很汗颜。

    “你身上的香水,同一个牌子的香水搽在不同人的身上,会有不同的味道,一闻就认出来。”

    我讪讪的问;“最近好吗?”

    他耸耸肩,“老样子,你呢?”

    “也是老样子。”

    “你应当有很大的进展才是呀。”

    我不想再撒谎,我觉得说谎简直太痛苦了,所以只是含糊的应一声。

    电梯的门一开,我就走出去,一边说:“我先走一步。”

    我不敢回头看他。

    他成为我心头的一块大石。

    我觉得对他不起,相反来说,如果他不是一个盲人,我就不会有这种感觉。如果他不是一个盲人,我们此刻可能已更进一步的谈到其他问题了。

    我硬生生qiáng自压抑着感qíng不露出来,很快就瘦下来。

    母亲假装看不到,并没有bī我说什么。

    直至一日,她同我说:“朗家要移民了。”

    “啊?”我很意外。

    “他们一早就申请的,因觉得景昆到外国去会得比较方便,因在西方,社会对伤残人士有更好的照顾。”

    “是。至少能够阅读的刊物也多一点。”我说。

    “公共场所也有特别为他们着想的设施,”妈妈说:“我很替他们高兴,也很替你高兴,因为你可以松下一口气。”

    知女莫若母。

    “我此刻可不可以见一见朗景昆?”

    “我想他会得找你。”母亲说。

    我低下头。

    “你看你,优柔寡断,喜欢他,但又不致于为他牺牲,以后真正谈恋爱时,切莫这样。”

    “是。”我说。

    景昆直到收拾行装的时候才来找我。

    我们两人默默散步,大家都心事重重。

    他说:“到了那边,我想再读几年书。”

    “那也好。读书是最好的。”

    “会不会来看我?只伯你到时儿女成群了。”

    “我有空一定来。”

    “别哄我,”他紧紧握住我的手。

    我禁不住也紧紧的握着他的手。

    “我们是朋友。”他再三重复。

    但我们两人那知道,他不止视我如朋友。

    我说:“我会得寄录音带给你。”

    “一定要。”

    “我读武侠小说给你听。”

    “真的?你真的会那么做?”他兴奋的说:“我渴望听到金庸的武侠小说。”

    “我保证读完全部。”我也高兴起来。

    “谢谢你。”

    “我要谢谢你才真。”我说:“很少人能够提供如此纯洁的友qíng。”

    他苦笑。

    “祝福你。”我说。

    我们终于拥抱了一下。

    他动身那日,我去飞机场送他,他戴着太阳眼镜,一切与普通人一样。

    我站在母亲身边,不发一语,只把三盒录音带放在景昆手中。

    他微笑,“有没有说到声音沙哑?”

    “没有。”我哭了。

    “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他轻轻说。

    我连忙擦gān眼泪。

    我们再次道出再见。

    在进入飞机场禁区的时候,他转过头来,仿佛看我一眼。

    母亲唏嘘的说:“那么好的男孩子,真可惜。”

    但他不需人可怜他,他好qiáng、独立、有毅力,他集全许多优点,不解释、不埋怨,但不幸他是盲人,更不幸我只是一个庸俗的人。

    我一直黯然。

    相信以后想起他,还是黯然。

外国人与我

    小表姑有个绰号,叫外国人。

    因为她跟我们有分别。分别不在外表,而在xing格。

    样子上她跟我们家其它女子没有分别,一贯的扁面孔,不爱熨头发,但xing格上有很大的距离。

    “我们也不知外国女子是否就像她那种脾气,反正不像我们,就当她是外国人与异族,就像广府人士,管谁是湖北山西上海陕北黑龙江人士,通通是外省人。

    表姑从小就有那种骄傲的样子,一大堆小孩在一块玩,小舅舅小阿姨都与年纪相差无几的外甥侄儿在一起,就她不肯,只是把双手绕在背后,冷冷观望,微微皱眉头,有点儿不屑。

    她从来没玩过洋娃娃,对任何棋类都没有兴趣,凡是分胜负的游戏,也一向不参加。”

    真是个外国人。那时候科幻故事尚未时兴,否则gān脆称她为外星人。

    母亲说,她父母亲分开.对她的影响很大,自幼寄宿读书,更使她孤僻。

    到大家十七八岁时,女孩子都迷着学化妆,看时装杂志,认定一个歌星崇拜,她从来没有。

    嗳呀,真了不起,她看存在主义的小说。

    “这是什么?”

    “借给你,加谬的《陌生人》。”

    那本薄薄的书放在我那里至今足足三个世纪,动也没动过,一打开就头痛,看不下去。

    那时候咱们都看《香港映画》。

    我们跟风学打网球,她早已腻了球类,跑去踩脚踏车,我们打桥牌,她又去学书法,有意无意,总不与我们合群。

    大家忙着考港大,她一声不响溜到欧洲去升学,寄回来的明信片都不是风景,而是美术馆里的杰作,一套套的,要不是从乔叟到但尼逊的诗人肖像图,便是印象派宗师名画,特别新鲜。

    那时本市还没有名店林立,她常常送我们狄奥的小皮夹子,或是写着大大YSL字母的围巾。

    这一些玩意.等我们学会的时候,都已经不流行了,换句话说,她永远比我们先进,咱们一直比她老土。因为自幼一齐长大,接受她的个xing,倒是不觉她古怪,反而欣赏她。

    自欧洲回来,也有人在长辈面前说她坏话。

    母亲说,堂嫂偷偷讲,某女的男朋友多得不得了,时常在外边过夜,不返宿舍。

    母亲只得回答:“那还不人人如此,不jiāo男朋友,难道还槁同xing恋不成。”

    由此可知是有人不喜欢她。

    与众不同是不大好的。

    我们找理想男人的时候,她找理想的工作。等我们发觉婚姻生活其实并不那么牢靠,她已经获得升级,等不少同年纪女子闹离婚时,她已是董事长第一助理。嘿,请看看谁的投资较为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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