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儿眼_亦舒【完结】(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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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什么都走先一步,占了便宜。

    当年要争取一个好男人的竞争是激烈的,而女人投身工作的机会却比较好。而现在,她有名誉有地位,又没有老,真是什么样的男伴都有。

    我同我那一半说:“外国人真聪明,而且还不是小聪明。”

    丈夫说:“你也不坏呀,有个好家庭。”

    “生孩子谁不会,哪个女人不是把一个背一个拖一个。”

    丈夫说:“像我这样的男人,打着灯笼还没处找。”

    “那还得看下半辈子,言之过早。”

    “外国人也得付出代价的。”丈夫说。

    “我也有付出呀,你看人家仍然是细腰身,七年前的衣服仍然穿得下,我已成为水桶。”

    “但是你可以说是为家庭牺牲的,她可不能说是为社会牺牲。”

    这倒也是。

    “你有一点头昏身热便可挟以自重,在丈夫子女前叹声劳苦功高,她可不能在老板面前噜苏。”

    话都给男人说尽了。

    有时候只觉生活沉闷,不知外国人如何应付,也许未必夜夜笙歌,到底多几个变化。

    近来她也不大打扮,很多时给我们的感觉是有点疲倦,但谁有胆子及自信去批评她。

    反正她之步伐与我们从不一致,大家熨头发,她留直,大家把头发洗直,她又熨发,人舍她取。

    最近一次我间:“你在哪一家理发店?”

    她说:“我一向自己洗,半年没上理发店久”真不得不服贴。

    她梳一个阿婆髻。其实女人并不会因发型而变得年轻或年老。束髻跳芭蕾舞的小女孩仍然是小女孩,因缺乏自信,很多女人一过廿七八便爱打前刘海企图遮住皱纹,弄得不好看上去只觉油腻,适得其反。

    或许外国人的诸般恐惧都搁在心中、我们看不出来。

    或许她午夜梦回,痛哭失声,但这些没有人知道,我们看见的,仍是她的风光。

    在一个偶然场合,她被我丈夫的一个老同学看见,人家即时惊为天人,要求介绍。

    我丈夫想推:“现在这种独立型女xing很多,何劳我们作媒。她们不大肯生育,不会是好妻子。工作又忙,说不定应酬比另人还多。”说了一大堆侮rǔ之辞。

    我看不过眼,拍胸口说:“此事包我身上。”

    那位同学欢天喜地的去了。

    我被抱怨:“你gān么接这个球?人家还会没有朋友?听说升职的时候花篮连房间都轧不下,直摆在走廊上。”

    我笑说:“我虽只在小家庭中兜圈子,也懂得送花的不一定是朋友,朋友不一定要送花,这种表面功夫哈人都会做,你只要在高位上,那还少得了花友饭友。”

    “真心朋友不是那么容易找的。”

    “我愿意为她试一试。”

    “当心碰一鼻子灰。”

    “她也是人呀。”

    “你敢不敢打件毛衣给她穿?你一定会想:她万一不穿丢进垃圾筒怎么办,一片心血付之汪洋。别野人献曝了,你认为难能可贵的东西,人家眼中不值一哂,人家道行多么深,不会因你高兴的事而高兴。”

    我扮个鬼脸。

    当时虽无作说服状,但事后也觉得丈夫说得对,他不会指一条黑路给我走。

    故此包在我身上的这件事,迟迟不见实施。

    那同学益发盼望,求了又求,求了又求。

    我只得办一个茶会,请三五知己,认明大家聚一聚,并不是相看。

    这才知道原来摆下筵席,不一定有出席的人,大家都说忙,茶会又无吸引力,到头来反而是外国人最慡快,答应来吃点心,到底叫她外国人,不是没有理由的。

    那日一早准备起来,做这个做那个,又把发了黑的那套结婚礼物银茶具取出打磨,累得筋疲力尽。

    早知出去吃算了。

    但又怕胡乱叫几个菜没诚意。

    到时大驾光临,只得那位老同学及外国人。

    不相看也是个相看的格局。

    外国人依然故我地潇洒,长裤衬衫,配条浦昔拉底的碎钻项链,出奇别致的配合,我放下心来。

    潇洒或活泼或豪慡得过份,全部变为神经兮兮十三点,外国人永远适可而止,一点不着痕迹,捉不到半丝错。

    她一头秀发刚洗过,还半湿,浓厚地散在肩膀上,她打趣自己:“像不像大野洋子?”

    我连忙替她梳一条自头顶一直编下来的松辫子。

    她闲闲问:“最近做些什么?”

    “什么也没做,”我自惭形秽,“混日子。”

    “不见得,孩子都这么大了。”

    “孩子自动会大的。”

    “不要妄自菲薄。”她笑。

    我坐下叹口气,“也想看本正经的书,一打开,头马上痛,呵欠一个接一个,连主角名字都读不出来。”

    “你看的是什么书?”

    “马尔盖斯,我都买了全套在那里,看不到三页,jīng神又转到秘闻周刊上去。”

    我们大笑。

    外国人躺在我家沙发上打盹,用垫子搁脸上遮光。这就是不化妆的好处,行动自由。

    那位老同学带了两盒蛋糕来。

    我早己做了三种点心,吃到下个月也吃不完。

    他指指沙发,意思是:她?

    我点点头。

    他走过去,坐在她对面。

    我咳嗽一声,她把座垫移开,微笑着打招呼。

    气氛还过得去,外国人并没有把小时候的冷淡带进成年,不过老有点心不在焉,jīng神并不集中,对该位男士并无眼前一亮,他没有什么希望。

    未了也没要人送,自己驾车打道回府。

    家中剩下近一百块蛋糕,不知如何打发。

    我同丈夫说:“其实那位先生条件不错……”

    “告诉过你,不错是不够的。”

    人家对她很满意。

    “别再多管闲事了。”

    太太们都爱做媒,因她们在小圈子内生活,自觉幸福非凡,便生出有福共享的伟大念头,认为有人接收才是生活真谛,非常天真。

    我也是天真的一份子。

    他们在事后并无联络。那位先生,没多久便成为一位女画家的爱婿。

    我很唏嘘,把外国人当普通一个女子来欣赏是不够的。

    自此之后,我没有再为什么人介绍异xing朋友。

    丈夫说得对,真是一宗吃力不讨好的事。

    外国人对异xing的态度,又那么冷淡。大概理想的对象还未出现。

    我问过她:“要怎么样的伴呢?”

    “伴?我朋友很多,什么样的伴都有。”她微笑。

    “我是指终身伴侣。”

    “我并不需要。独自生活很逍遥。”

    “晚上怎么办?”

    “睡觉,我没有失眠,白天为生活像只猢狲般满山走,晚上一倒在chuáng上便熟睡。”

    “睡前呢?”

    “看杂志书报电视,要不在外应酬。”

    “一辈子不结婚?”

    她不肯再说下去,表qíng颇有点夏虫不可以语冰的样子。

    或许她已有男友,不想说明亲友听。

    她永远是我们这一堆人里最时髦的一个,大家密实的时候她公开一切,等到现在事无不可告人之际,她又是最沉默的一个。

    亲戚中好几对夫妻正闹离婚。

    表妹那一对至今尚有商有量,却无法在一起生活,分手仍是好朋友云云,不知做朋友可以做到几时,大抵做到表妹夫再找到女友为止。

    表姊却与表姐夫大打出手,因他外头有人,吵得天下皆闻,她日日约了人诉苦,也不管是谁,哗哗哗说了再讲。奇怪,并无人笑她,大抵认为她那样的人说那样的话是应该的。

    如果外国人透露一言半语,肯定立刻被人当笑话说一百年,因为外国人太qiáng,再苦也得维持镇静,不可失态,但人们对于表姐的要求是不一样的。

    连表哥也要与妻子离婚,同学六年,结婚十年,孩子都小学毕业,仍得分手。

    什么时候轮到我们?我并不那么肯定。

    也许外国人是对的,她什么都见过,婚结不结无所谓,生活愉快至重要。反正结了也要分开,倒不如像她那样。

    渐渐觉得外国人伟大之处,她总比我们着先机,咱们磨磨磨,好不容易看清楚一个问题,她早已实践,不可思议、聪明。

    她几乎没成为我的偶像,故此见面的机会也频密一点。

    她不大肯出来见人,所谓见得多,也不过是一个月一次。

    她老说:“别将我神化,我也是bī不得已走走,才走出一条新路来,现在很多女xing也跟我一样。”她笑,“离婚都离得七七八八,也早已不流行同居,反正生一个人,死一个人,生活越简单越好。”

    每当过年,最羡慕外国人,连花都不必cha,更不必拜年,备果盒,办年货,放假就是放假,真正的休息,没有亲戚上门,她自己也不必往亲友家串门,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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