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_亦舒【完结】(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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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实在并不见得有这么愉快吧?

    我不知道,我实在不知道。

    或者是愉快的,因为我本是一个很懂自得其乐的人。野jī学校管野jī学校,开心管开心。除了剑桥牛津,皇家学院,都是野jī。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要很久很久才可以忘记。而现在,现在他们也放了暑假了吧?

一夜

    我是在一个应酬上碰见她的。

    那天我没有带妻子同去,她到亲戚家去了。

    我坐在那间装修豪华的客厅中,看着一对对男女客人抽烟、喝酒、谈笑,加上音乐,来往的女仆、侍役,我有种无聊的感觉,我在角落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我看见了她。

    她在抽烟,头靠在墙上,一身白。细麻的长袖衬衫,细麻的长裤,头发不长不短,脸色不十分好,她在抽烟。

    她并不是像一般女人那样,十指尖尖的红寇丹夹住了一枝香烟在抽,她轻轻的用她的食指与拇指──并不是十分雅观的姿态,但是吸引了我。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她。

    来这个地方的通常是些颇有声名的人,但是我想不起她的脸。她有两道很漂亮的眉,低垂着眼,她不是美女。谁是美女呢?在这个客厅中我找不到美女。如果妻来了,她可算得上美,但是妻……

    她很沉默。一口口的抽着烟,垂着眼。她的下巴几乎可以碰到膝盖,她坐在地毡上。

    没有人注意她,这一间屋子灯光比一般夜总会还要暗。

    她一个人来的?

    她抽完了烟,按熄了烟头。

    她的手指很纤细,没有指甲油。没有戒子,没有手镯。我看她的侧面,她甚至没有耳环、项链。

    她至少是自然的。

    然后我想到妻子,我大概跟她说了一千次,灰扑扑的玉是恶心的,没有条件,穿露背装也是讨厌的,厚底鞋、红嘴唇……她从来不听我。幸运的是她被公认为一个美女。她的确有符合条件的五官。

    她没有来。我一个人。

    坐在我旁边的女孩子并没有看见我。

    我掏出烟,默默的通过去,她看了我一眼,没有怔住,但是她那一眼看了很久,她吸引住我了。

    她拿了一枝烟,我为她燃着。

    我想我可以开口了,我们毕竟不是在街上,我们认识这里的主人。

    我说:“一个人来?”

    她把手指轻轻的伸进头发里,摇摇头,向人群指一指:“我的分居丈夫在那边。”

    我随她的手指看过去,看见一个男人左拥右抱的坐在沙发中央。她是一个名人,最近举行过音乐会,那张脸是熟悉的,但是此刻他快乐得几乎有点狂妄,在笑在讲,似乎吸引到注意力是无上兴奋的事。

    “你的丈夫?”我奇异。

    “不,”她淡然答:“我的分居丈夫。”

    我尴尬的笑一声,“你与他同来?”

    “是的。”她在地毡上伸长了腿,“这里的主人硬要如此做──当初是他做的媒人,他有内疚,他要把我们拉在一起,他希望我们有救。”她的声音是毫不起劲的,甚至不像在说别人的闲话,一般人讲闲话的声调不但起劲,而且激动。

    然后她托着脸,对看我笑了,“那个便是我爱过的男人。”

    我看到她眼睛里的意思。

    她说:“我只是想告诉任何一个人!我居然一度爱过这个人。你问起了……对不起。”

    我奇问:“为什么对不起?你原可以这样说。”

    她又笑,笑得低下了头,她又摇摇头,好像在嘲弄什么。

    “你要回去?”我问。

    “不,”她说:“为什么要辜负主人的一番美意?如果我还妒忌,我当然会走,妒忌里还有爱,有爱,有爱我就坐不下去了,但是现在你看到了。”

    我再通过去一枝烟。

    她的丈夫依然在那里高谈阔论。我的天。如果开了几个音乐会便这样我大概不应该批评他,也有人说我是个骄傲的人。

    不过任何人可以看得出他们两个人不同的地方。

    我想起来了,我曾看过他们结婚的启事。

    我说:“你是那个──”

    “是,我画画。”她点点“头。“音乐家的妻子。报纸上都是那么说,我就是她。”

    我笑了,我是一个多事的人。

    她从头发中看过来。忽然之间我伸手替她拨开了头发。

    她说:“谢谢。”

    隔了一会儿她问:“你做什么?”

    我微笑,“我是木匠。”

    “很好。”她说。

    “不是,我说了谎,我是律师。”我笑道。

    “也很好。”她说。

    她那种无所谓的态度吸引了我。我又笑了。

    “你是一个快乐的人。”她看着我。

    “是的。”

    “你给了婚?”她问。

    “是,两个孩子。”我掏出皮包,把照片抽出来给她看。

    她没有肴。“你们都把幸福带了到处走,一张照片,照片里是美丽的太太与美丽的孩子,为什么?”

    我怔住了,我有点不好意思,这种举止是无聊而幼稚的吧,把自己的家庭拿出献宝,但是以前我并不觉得这样做俗气,而且通常一般朋友也把照片接过去看得津津有味。

    我的手僵在那里。

    她笑了,她把照片拿了过去,总算瞄了一眼,然后吃惊了,“多么美丽的女人,你的妻子?”

    “是。”我没有什么骄傲的感觉。

    “她是我所见过最美丽的女人。”她微笑。

    我把照片藏好,我说:“谢谢。”

    “她今天晚上不在?”她问。

    “不在。”我说,“我家有亲戚生日。”

    “我小时候也希望长得美,”她耸耸肩,“不过容貌是注定的。”

    我看她的睑,她凭什么说她自己不好看?我代抱不平,我淡然说:“我觉得你很好看。”

    她喝了一口酒,“我不是十分良家妇女的一个人。他──”她指指她的丈夫,至少离婚前是她丈夫,“他以为我是温善的女人,会跟着他到处走,他错了。”

    我忽然说:“他没有错。他只是不配你跟他走。”

    她又抬起了头,正对着我,脸上有一种静寂的哀容,只是几秒钟,她说:“我配他不起,他太属于这个世界,又拼命装做不属这世界。”

    我静下来,她是美丽的,我认为她美丽。我甚至认为她比我妻子美丽,我不该如此想,但我心中感觉的确如此。我的天,我问我自己,这算什么呢,与一个才认识几十分钟的女子在说这种话,认识?我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你叫什么?”我问。

    “乔。”她回答:“我母亲想我快乐。”

    “好名字。”

    “你妻子叫什么名字?”她很有兴趣地。

    “珍妮。”

    她笑,“她们大多数叫这一类的名字。”

    她语气中有一种天真的妒念、与妒忌引起的轻蔑,这使我觉得她很可爱。她是毫不掩饰的,对一个陌生人都如此。

    她接着说:“但是她长得真美丽,不骗你。”

    “你几岁?”我问。

    “甘四。”她说:“第一次开书展是四年前,两年后我给了婚,我没有孩子,我什么也没有,除了一个有钱的父亲。我的画糟透了,但是每次画展总卖得出去,总有报纸捧场,我想你是明白其中原委的,金钱。其实我一直想做个裁fèng,或是替人家剪头发。”她格格的笑起来。

    她有点醉意了,但是距离醉还有一大段。

    我极有兴趣的听着,老天晓得我真是被吸引了。

    她齐耳朵的头发是齐剪的,此刻有点乱,我又忍不住替她拨了一下。如果我妻子见到了会怎么样?她是个极妒忌的女子。我从来没对其他女人做过这类似的动作,但是今晚,今晚我甚至没喝过酒。

    “很滑稽,是不是?”她仰起脸问。

    “不,你很幸运,你父亲富有。”我说。

    “你?”

    “我没有父亲。我只靠哥哥与奖学金。”

    她点点头,“很好。”

    有人把音乐扭得更响了,那是一首很普通的歌,歌词是熟悉的,它说:“你不要怨我不要恨我,也不要问我为什么,无奈何无奈何,我要你忘了我。”听了这样的歌词,我笑了。怎么忽然放这样的唱片呢?简直不可思议。

    但是她没有笑,她用神的听着。唱片就给换走了,她还是出着神。

    我看着她。

    她是一个孩子,一滴雨一丝阳光,一个足印,一首毫不动人的歌,都惹她的凝神。

    “不错的歌。”她说。

    “为什么?”我很不赞成。

    “我不知道。那个女的并不想对方忘记她。真的忘记是一回头什么也不理,不会一直这样诉说。很缠绵。”

    我笑,“你解释得好,但是很多歌的歌词都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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