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_亦舒【完结】(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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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们都很好。我不知道为什么一般人嫌它们,”她奇怪的说:“我最喜欢时代曲的。”

    “你不平均。”

    她笑了,她站起来,一我要走了。”她找到了她的手袋。

    “我送你。”

    “我知道我的路。”

    “我送你。”我拉住了她的手臂,避开人群,向大门悄悄走去。她的手臂也是致细的。她相当高,她的头发黑得闪亮,她的唇有点濡湿,她在微笑。

    我开了大门,外边的新鲜空气马上涌了进来,我一定是疯了。我有种感觉,我觉得我爱上了她。我与她走到街上,我松了我的手,我点了一枝烟,递过去给她。她只在我手中吸了一口,我拿回来也吸了一口。

    她看着我。

    我只知道她叫乔。一个出名的音乐家的妻子。

    她的眼睛闪亮。她看着我,她脸上的神qíng有一种很原始的孩子气,非常与现实脱节,与她在一起仿佛是与一个梦在一起似的。

    我问:“你要到什么地方去?”我的声音有点哑。

    “不想去,回家去睡觉。”她说。

    “还早。”

    她走了几步路,脚步不怎度稳,“我们总得回家的。”

    “好,我答应送你回去。”

    在路灯下有点光,她在光下显得很瘦,衣服又有点宽,颇有点不禁风的样子。我喜欢她。如果我没有结婚,我一定会追求她。可是怎么她丈夫会放弃这样一个女孩子?他怎么舍得?

    我不明白。

    “只要走一小段路就到了,我住得很近。”

    “一个人住?”我问。

    “是的。”她点点头。

    我们走了十分钟,便到了。她抬头看我。“下雨了,”她说。

    我抖抖身上的雨珠。一条街上都是静寂。

    “进来坐一下子。”她说。

    我犹疑了一会儿,进去?时间不太早了,我应该回家了,妻子会在等我。我应该回家的,但是她的话有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我跟了她进去。

    她住在楼下。一扇白色的门,开门进去是一条走廊,一盏灯垂下来,很暗,跟着是一面镜子,映着大门,很是làng漫,但看上去未免有点yīn沉。客厅很凉,她离开时没有关空气调节机,我几乎打了一个冷颤。

    沙发都是丝绒的,有点旧,但坐上去很舒服,四壁都是画,茶几上,地毯上都是书报杂志,相当的乱,一只极好的花瓶上cha着一大把谢了的玫瑰,已经是深紫红了,gān了一大半,瓶子是水晶,反映着走廊里微弱的光。时光在这所屋子里是停留不动的。我像是回到十九世纪末期来了,这一切都是画画素描的好题材。

    她的肩膀被雨淋湿了。薄薄的衣料贴在ròu上,她的肩膀有这样柔和的线条,不需要更浑圆了。

    我随手拣起一张报纸,日期已经过了三天。

    “清洁女工每三天来一次。”她说。

    她的脸仍旧苍白,但是肤色像象牙一样。她打开了烟盒,抽了一枝烟。

    “你一个人住这里?”我不能置信的问。

    “是的,我很寂寞。”她说:“但是我也渐渐习惯了。”

    “你不该如此。回家去。”我把手放在她头上。

    “这是我的家。”她坐在地下,抬起了头。

    我笑了,“你很孩子气。”

    “我喜欢看你笑。你那两只犬齿,它们尖得很特别。”

    “画家总是观察力很qiáng的。”我说。

    她把头靠在我膝盖上,“我不是画家,我只是一个寂寞的人。”她说这话,好像我们已经认识十年以上了。

    我说:“你没有信心。”

    她微笑,“当我不爱人,也不被爱的时候,我是基么信心也没有的。”

    “这样想是不应该的。”

    “我知道。”她说:“我又不是孩子,但有时候我觉得寂寞也是一种享受,我从来不后悔我做过的事qíng,反正时间是要过的,怎么都一样──你该回家了。”

    我看看表。我的确应该回家了,但是我不想走,到了这里,我像是逃避了什么似的,在这间屋子里,时间是不会过的。

    我低声问:“如果我不走了,又怎么样?”

    她惊异的笑,“不走了?哦,你是指一夜不走吧?当然可以,你要一辈子不走,也可以。”

    “一辈子?”我喃喃的问。

    “一辈子也不过是很短的时间。”她笑,“当然,在你们看来却是不一样的,你有妻子,有儿女,生命可能会拖得很长。”

    “我想在这里留一夜。”

    “我觉得你还是回去的好。”她笑,“一夜算是什么呢?”

    “但是我没有可能一辈子留下来。”我说。

    “你是一个诚实的男人。”她笑,“我喜欢你。太多的男人总是与我说一辈子的事qíng,今生今世,永本久久,这些我听得很烦了。我欣赏你的诚实。”

    “谢谢。”我惭愧的说。

    “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也许今晚的记忆反而最好。拖下去你会累,我也会累。你留下来是因为你闷,我允许你留下来……是因为我太寂寞了。”

    我说:“我没有你想像中的闷,我喜欢你,你吸引了我。”

    “真的?”她笑了,有点兴奋。

    “真的。”

    她拿出了一个水晶的红酒瓶子,两只水晶杯子,放在我面前。“喝一杯。”她说。

    每样东西都在我面前闪光,我有默昏晕,我拿起酒喝掉了,反而jīng神有点清醒起来。回去吧,我跟自己讲,还是回去的好。

    但是家里日常的生活,公司里正常的工作,都使我觉得厌倦了,我真想在这里躲上一辈子,变成另外一个人,永远不再出现在外边的世界上,我在银行里有足够的钱可以过一阵子,我忽然有了这样的打算。

    她坐在对面,含笑的看着我,好像晓得我心里在想什么。我有点羞愧的低下了头。

    回去也没有用了,从今夜开始,我的生活有了转变,即使我依旧生活在妻子身边,我的心已经离开了。

    我还是索xing留下来吧。

    还有什么分别呢?

    我脱了外套。

    她还是在微笑。

    我把头靠在沙发背上。也许我一直想要一个像她这样的女朋友,但是我在独身的时候没有碰见她,但这一夜我会记得,我永远会记得今天。

    恐怕短暂的快乐比一辈子的盼望来得好。一辈子是太长的事了,大家都拖得又累又辛苦,像我与妻一样,开始为一些芝麻绿豆的事争执。而她,即使隔了好几十年,当我想起她,我仍觉得她是美丽的。

    美丽是短暂的。

    “乔。”我叫她。

    “什么?”她侧一侧头,用心倾听。

    “坐在我隔壁。”我说。

    她依言坐在我隔壁。

    “你要知道我的名字?”

    “你愿意告诉我?”她问。

    “你会记得我的名字?”我傻气的问她。

    “你要我记住?”她看牢我。

    “是的,我要你记住。”

    “告诉我。”

    “我姓方,方家明。”我说:“记住了。”

    “记得。”她点点头。“方……家……明……。方家明与乔。”她很快的说,而且笑了。

    “你今夜可快乐?”我问。

    “有种可遇不可求的快乐。”她答。

    “如果我还没有结婚,我会向你求婚。”我更傻气的说。

    她摇头,“你会对我厌倦,我们都是人,只不过是人,当你厌倦的时候,你会在舞会里挑一女人,跟她回家,然后我就在家里默默的等──”

    “我不是随时跟女人回家的。”我截断她。

    “但是你跟了我。”她嘲弄的说。

    “你是例外。”

    “也有其他的例外,那只是你的藉口。”

    我有点生气,“不管你怎么说,我不是乱跟女人回家的人,如果我要女人,以我目前的──”

    她笑着接下去:“身份地位,你可以找到很多,谢谢你挑选了我,我感到荣幸。”她举了举杯子,又一饮而尽。

    她真是能喝。

    我们都喝了很多,她开始说很多话,告诉我她小时候的事qíng,念书、jiāo男朋友、留学、家庭,琐琐碎碎的事qíng,经过她的形容,都变得极之有趣味,我发觉我与妻子在十年内说的话,还没有这么多。

    说完了她的事,她问我:“你呢?”

    我怔住了。

    我有什么好说?比起她,我是太平凡了,我有什么可以说的?

    “你是怎么结婚的?”

    “我只是,理所当然的结了婚,像所有的男人一样。”

    “她爱你吗?”她忽然问:“你的妻子。”

    “我想爱的,不然,她不会嫁给我。”我说。

    “多么奇怪,嫁一个人未必要爱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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