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凡用手按住,一看怔住,噫,这是三婆婆给的药方。
只见上头写着白牧——人参——莲实——莫活——三棱——huáng苓等字样。
小凡哀伤的想,作为纪念应当服一帖试试。
当天下午,她便到老字号大中药店去买药。
掌柜一看,「咦,这可是医消化不良的古方。」
回家加三碗水煎起来,满室生香。
王太太问:「这是什么药?闻到已经舒服。」
真的,jīng神好似松弛得多。
小凡说:「煎好一人一碗。」味道甘甘苦苦,木难喝,小凡斟一碗给母亲,趁热服下,只觉心胸慡快。
喝完还有陈皮梅送口。
小凡忽尔觉得累,打一个呵欠。
奇怪,下午四五点种,原本是一天最好的光yīn,怎么忽然疲倦起来。
只见王太太亦亦放下手中毛线,笑道:「两人都困,莫是那碗药作怪。」
小凡笑答:「即使是蒙汗药,在自己家中,也不妨。」
「我去睡一觉。」、
王太太回房,小凡边眼皮都睁不开,直骂自己无用,伏在桌上,昏沉睡去。
她看见三婆婆向她招手。
小凡却不害怕,迎上去。
三婆婆笑首:「小凡,你真正好睡,我今儿去了,你也不送我一送。一
小凡十分羞愧,「婆婆,我不舍得你。」「不妨不妨。不要伤心。」
「我回去。」
「回去何处?」
婆婆笑道:「回去来处。」
小凡叹口气:「婆婆,我何时再可见你?」
婆婆握住她的手正想说话,小凡忽然听得母亲恼怒的声音吆喝道:「醒来醒来,白日做梦呢你。」
小凡睁开双眼,呆呆看看母亲。
「来接你呢,」王太太冷冷说:「还睡什么?」
「谁,谁来接我?」
忽然有人揿门铃,小凡过去开门,是小胡站在门口,他怎麽来了?
小胡站在门口,并不肯进门,木著一张面孔,问小凡:「行季收拾好没有?」
小几一看,只见墙角放著一只箱子,什么,她已经决定搬出去了吗,是几时的事?
夹在母亲与小胡之间已经根久,痛苦矛盾,今日把问题解决了也好,快刀斩乱麻。
小凡提起箱子。
只听得母亲在身後说:「这一去,你就别再回来。」
小凡不禁嗤一声讥笑,回头同母亲说:「何必这样戏剧化把,话说满了,自己下不了台,将来生养死葬,靠的还不是我。今日一点点小事就与我过不去,目相残杀,诚属不智。」
只见田亲睑上一阵红一阵白,小凡不再去理她.带看行李与小胡离家出走。
感觉很悲怆,走得太匆忙,皆因母亲没给她留余地,明明想留住女儿,变相把她bī走。
小凡也似遗传了母亲的愚昧,明明不想走,偏偏走了出来。
上了计程车,又下计程糙,小胡把她带到一个极之肮脏的去处,小凡不住摇头,「不,不,这裹不行。」
那小胡那张面孔一点表qíng都没有,「我只能负担住这一区。」
小凡呆呆看着他。
他还责怪女友:「本来有人介绍我到英国半工读学设计,为看你,牺牲大好机
会。」
小凡打量着污秽的小公寓,「不,」她摇头,「我并非十六七八岁无知少女,我自已想办法。」
小凡调头就走,行李也不要了。
忽然身边有人叫她妈妈。
是一个小小女孩,仰着脸,伸着双臂,叫她抱。
「你是谁?」小凡大吃一口.背脊爬满冷汗。
小胡在一旁冷笑,「女儿都不认得?」
走不脱了,小凡紧紧抱住小女孩,把自己的脸贴近孩子的脸。
怎么会一步一步走到这个地方来,这条路或许适合很多人,但决不是她要走的路。
小胡说:「这是你的家,好好打理它。」
他长扬而去。
小凡当下想,不要系,有力气,敢叫日月换新天,终究会熬出头来。
地板一格一格擦光亮,职位一步步升上去,只要肯做肯吃苦。、
但是她耳畔听得许多许多抱怨,母亲怪她不争气,小胡认为她不安份,胡母同人
说:「很难得来一次,像客人一样。]
一个下午.小凡忽然发觉,她没有自己,在别人眼中,她是妻子、媳妇、母亲,她
失去自己。
她微笑同小胡说:「我扮演得最好的角色,其口是王小凡,让我饰王小凡吧。」
小胡一睑胡髭渣.指责她说:「我早就知你贪幕虚荣。」
小凡笑,「别夸张,将来我会向你证明,我没有错,是你委屈了我。」
她仍然提着箱子,离开另一个家,流làng到马路上,无处可去,无家可归。
奇怪,她认识一些女孩子,娘家永远有温暖舒适的空房空chuáng等她们回去,不知道要做过什么好事,才能得到样好的待遇。
小凡已经累了。
之后她尝试过许多分工作,晚上还要进修商业管理科,疲倦到无可再倦时还得打醒十二分jīng神,无可奈何到最後仍得从头忍耐。
小凡听到背后有许多叽叽喳喳声音:「作怪呢,活该吃苦。」
在说谁呢?
说王小凡?这时候,她的涵养功夫已经练得差不多,一笑置之。
私底下她同自己说:我会成功的,届时才计分,好叫你们知道高下qiáng弱。
生活仍然像打地道抗战,累了,跌坐一角,腰都直不起来,混身上下泥斑,龌龊肮脏,一丝阳光都照不进来,她只知道一定要凿通这条地道,才能钻上地面!挺直背脊,站立做人。
这辈子给过她鼓励的人,好似只有可爱的三婆婆。
小凡许久许久没有见到母亲,彼此并无怀念,此刻她自己也是一个糙率的母亲,且不幸地没有任何挡箭牌证明她并非糙率,倘若尚有一个破败的家,倘若同chuáng异梦的伴侣仍在身边还可以藉词指责不争气欠教养的孩子不知像夫家哪个不受欢迎的亲戚。
但是忽然她得到了机会,工作岗位上有空缺,老板坚持由她升上,多年的耕耘终于获得成果,小凡吁出一口气。
同事帮她庆祝:「王小姐今天生日。」
小凡好奇,有点迷茫,她竟忘记了自己生日,从来没有庆祝,过几岁了?
同事们狡猾地答:「智慧能gān的女xing没有年龄。」
真动听。
喝著香槟,她看到角落有张小小的脸。
不由自主地走过去,一位少女穿着纱衣轻轻叫她一声「妈妈」。
小凡怔住,竟长得这样大了。
她很清楚记得,少女身上纱衣不是白色,亦不是米色,是一种自来旧的贝壳色,使她看上去,犹如古董明信片中美女扮饰的仙子。
小凡十分感动,没想到她出落得如此标致。
少女轻轻说:「我想搬出去住。」
小凡一怔,「搬往何处?」
「我们找到一个好地方。」
「你们?」
「是的,我们相爱。」
小凡发呆。
「我特地来说再见。」
「慢着,他是谁,他为人如何?他做何种职业?」
少女笑一笑,「不关你事。」
少女转过身子,扬长而去。
小凡放下手中香槟杯子,索然无味。
背后传来欢呼之声,叫她过去切蛋糕。
她得到不少,但失去的,何尝不是一样的多。
对著一面镜子,小凡看进去,那是一张成熟jīng明的面孔,没有人可以再愚弄她,或是欺压她,她挺直北脊,稳如泰山般站在她的地盘上,终于,谁也不能把她推来推去。
还有没有欢笑声?
或许有,但她此刻站的位置比较高,她听不见。
慢看,小凡皱起眉头,这是什麽?这是丝丝白发;呵怎么会,不是恍如昨日吗?她提著行李自家里走出来打天下。
她扶着椅背,几乎站不稳,时间,时间溜到哪里去了?
克服了一切可以想像的困难,时间却没有放过她。
小凡咳嗽起来,背佝偻着,忽然觉得已经老了。
她不甘心地叫起来,一声又一声。
大厅宽敞舒适,布置无瑕可击,但四周围没有人.
她一开口,说话简直有回音。
母亲呢,母亲不最要面子,专等儿女飞huáng腾达吗?
有人告诉她「令堂早已不在了。」
小凡掩着胸口,「我女儿呢?」
「她拒绝前来,她说她生活得很好,毋需迟来的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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