姿贞只觉少女讲到她心坎里去……
她竟忍不住对陌生人诉起心声来「学成归来之後,我找过他一次。」
少女抬起眼。
「瞒著父母!我们约在一间咖啡室见面。」
她比他早到。
+分锺後,他来了。
她大吃一惊,一张面孔这么胖这麽肿,秃了头身上过分簇新的西装更显得他士头土脑,这是谁?
姿贞记得她瞪著双眼看住这个人,美好的记忆在该刹那卡嚓一声全盘粉碎。
震惊过度,姿贞的表现反而有点呆木的镇定。
她记得她边喝咖啡边听他诉苦,礼貌地唯唯诺诺,他说得激动时想伸手过来拉她的手,姿贞机警地一缩手,随即召来侍者结帐,也结束这一次会面。
姿贞没有即时回家,她站在大太阳底下好好出了一身汗,太惊险了,幸亏父母没有纵容她,又痛恨自己眼光的卑微。
姿贞苦涩地笑道:「那已是很久之前的事,这回子又翻出来嘲弄我,别托大!那是少女必经之途之一,你也最好当心。」
少女笑,「之後呢,之後就学乖了。」
可不是。
姿贞有点累,伸个懒腰,打声呵欠。
怎么搞的?船驶了好久,还不到岸。
她跑去窗口看,除出雾,什么都看不到,她侧耳细听,还好,海làng一下一下拍看船头,清晰可闻。
快到岸,她同自己说。
少女始在她旁边。
姿贞打量她一下,「我小时候也穿过这样闪光如鱼鳞般的丝袜。」配齐膝高的掠皮靴子,不知多神气,年轻,穿什么奇装异服都好看。
现在就得讲品味牌子了。
姿贞问少女:「这么晚回家,大人不管你?」
少女失笑,「才十二多罢了。」
姿贞颔苜:「对不起,我忘了,时代不同,家长开明.你们有自由有选择。」
「你误会整件事了。」
姿贞如坠五里雾中「你想说什麽?」
「刘之良,我想同你谈谈刘之良。」
姿贞忍不住说:「小姐,你清楚我,仿佛比我自己还多。」
少女笑:「你至今还想不起我是谁。」
姿贞没好气,「你起码比我小十岁,小妹妹;我才不必听你教训。」少女一双晶亮的眼睛看着姿贞。
姿贞又不忍拒人千里,今日新一代聪敏伶俐得很呢,听听她的意见伺妨。
少女温言说:「经历那么多才找到刘之良,要好好珍惜。」
语气好比阿姨辈,姿贞嗤一声笑出来。
少女天真地问,「我说错了吗?」
「你不了解我们大人的事。」
之良心中第一位是事业.排到第十位,也还是事业,生活中其他一切,都是陪衬,皆属锦上添花,可有可无。
姿贞太清楚他,除非他改变来迁就她.不然的话,只有她学他那个态度做人。否则,两人无望。
大家却都不愿意再退一步,多可惜。
姿贞轻轻说:「人长大以後,事qíng错综复杂,再也不是小朋友排排坐吃果果。」
「但是姿贞,你还想订几次婚?」
姿贞跳起来,「你知道得还真不少哇。」
这少女倒底是谁?
她跑到船头去问水手般还驶多久。
水手歉意地说「前面有一艘货船误码闯水域,等它驶开,我们马上启航三分钟就到。」
姿贞觉得眼涩肩酸腿软……
多奇怪的事。深夜的渡海轮上,她落了单,遇上陌生少女,船在日中一直驻,不肯
泊岸,少女一直同她讲道理,避都避不开。
明天非把这奇怪的经历告诉之良不可。
之良,终於想起他来了,心头酸酸的,并不好过。
这已是姿贞第二次订婚。
刘家很有微言,之良是独子,家庭事业的兴衰完全落在他肩膀上,家长希望他娶一个jīng明冷静的女子,一听说是李姿贞,马上皱眉头,就传她爱玩,烟酒睹全部都来,私
生活也乱,便把之良拉来训一顿话。
之良对姿贞本来只不过半认真,被父母一骂,只觉加倍委曲,他放弃了最有兴趣的
天文物理回家来打理成衣生意已经苦不堪言,谁知父母得寸进尺,连他约会什么人都
之良气不过.马上登报宣布同姿贞订婚。
姿贞到后来才知道刘家不喜欢她,也就不再上门,益发生分。
同第一住未婚夫分手分得千分文明,仍是好朋友,不时见面.更加引起误会多多。
姿贞至大的毛病是过分忠於自己,最大的优点亦是绝不卖帐,潇洒不羁。
她当然知道自己的毛病,不由得深深叹口气。
之良老觉得他是为姿贞牺牲过的,姿贞却觉得她并非不堪,何劳之良委屈。
抬起头,发觉少女跟了上来。
姿贞笑,「你倒底哪家的孩子?人小鬼大.对阿姨没规矩,俨如平辈。」
少女笑。
姿贞细细打量她,只觉她眼熟,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她,但是谁有这麽大的女儿?
茜茜的女儿才八岁,还有,苏丝的千金更小,刚上幼稚园。
倒底是谁呢?叔伯辈中也没有这样年龄的宝贝。
少女抬头看着窗外。
高鼻梁,大眼睛,左眼角下一颗痣。
姿贞奇道「我这个地方也有一粒痣。」
少女转过头来看著她微笑。
姿贞神倩恍惚,似同少女熟稔得不能再熟稔,又像生疏得不能再生疏。
她忽然说:「之良说得对,我喝太多了。」
「把酒戒掉吧。」
姿贞今年戒掉烟,又要剔除酒,人生乐趣越来越少。
「告诉我你是谁。」。
少女微愠,「连我你都不记得,这些年来,你不再关心自己.完全迷失自我,只忙工作,下班后一杯在手,麻木官能,唯一乐趣是添置衣服换新车,什么理想都丢脑后。」
姿贞好不容易听完这番话,好生奇怪,不怒反笑,少女的口气似她故世的母亲。
少女似为她痛心。
姿贞回到座位坐下,揉著疲乏的小腿.
船怎麽尚未到岸?
不会是贼船吧?姿贞耸耸肩,把头枕在椅背上。
第一次订婚时把孙子名字排行都想得妥妥当当。理想,理想有什么用,想的是一样,发生的永远是另外一样。
未婚夫要姿贞陪著到蒙特里尔去进修博士课程,姿贞即刻抗拒,不不不不不,这里有她的工作有她的朋友有她的娘家,你可以说她爱得不够,她才不高兴跟一个男生跑到异乡大学小镇捱冬季零下三十度的寒流。
陪太子读书倒也罢了,对方不过是个拿奖学金的苦学生,姿贞才不肯天天跑超级市场挑廉价ròu骨头回宿舍熬汤。
在伦敦她见太多这样的学生qíng侣,搜一搜裤袋连搭公路车的辅币都掏不足,报纸要到图书馆去看。抱怨多多,寒伧苦恼。
姿贞记得她说:「我们永远是好朋友。」
不足一年,她便认识了之良,另一位渐淅丢在脑後。
他偶而回来,姿贞总是抽时间陪他。
他告诉姿贞,同一马来藉女看护约会,对方鼓励他住新加坡发展。
姿贞仍然待他如好朋友。
他们一直信来信往,直到女看护不高兴为止。
后来听说那一位终于到新加坡教书去了,太太一生就三个儿子,没有做事,持家有
方。
有一度姿贞也非常想结婚,一了百了,躲进小家庭,对世事不闻不问。
这时姿贞忍不住大声问:「船到了没有?驶了快半小时了!」
船客转过头来看着姿贞,个个脸有秋容。
姿贞浑身寒毛竖起来,这到底是什么船,在什么海上驶?
后边传来yīn恻恻的声音回答她:「船叫浮槎,海是生命海。」
姿贞转过头去,后边的座位空无一人,姿贞吓得魂不附体,不由得尖叫起来。
少女按住她:「别怕别怕,我在这里。」
姿贞歇斯底里喝问「你倒在具缶讷?一
少女悲哀地说:「姿贞,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怎么连自己都不认得了呢?」
姿贞定睛一看,哎呀呀,这可不就是年轻的李姿贞,眉尖颦颦、皮子雪白,高佻身段,她终于把自己认出来了。
姿贞颤声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是过去的人,过去的事。」
「我怕你忘了我。」
「我的确想努力忘记你。」
「不,」少女摇摇头,「如果你忘记我,你将来就不会学乖。」
姿贞落下泪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船到岸了没有?船到岸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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