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执珏抬眼望住燕七,依旧微笑:“崔大人说燕七小姐是从一本旧书上看到的这个法子,对此我无从确认真伪,事实上燕七小姐所说的话,是真是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究竟是谁,把这个法子告诉给了芷苓。”
芷苓是顾氏的闺名,被秦执珏唤来,声音里都似带着三分童年时的艳阳chūn暖。
“我想这个人应该不是燕七小姐,”秦执珏的目光由燕七的脸上移到了燕子恪的脸上,“写这张纸的人,不但知道芷苓心怀怨恨,更了解芷苓的笔迹,否则不可能将她的笔迹模仿得如此之像。而能够如此了解她笔迹的人,除了闵家人,就是她的贴身之人。然而闵家人不可能助她用这法子在闵家杀人,她的贴身之人,据我捞出的那丫头所述,也都是些大字不识多少的丫头婆子。除却这些人之外,还能有谁,能够拿到芷苓的笔迹呢?”
“我再三细问过了那个丫头,”秦执珏唇角的笑意似是浓了一分,但眼底却还是一片清凉,“有那么几天,芷苓总是将身边的所有人支到房外去,闵宣威那时已不常与她同房,要么夜不归宿,要么睡在外书房,因而芷苓的房中只她一人。她在房中做了些什么,她从不曾说过,也无人敢问,只是有一次,这丫头睡到半夜觉得气闷,起来推窗透气,旁边的窗正是芷苓卧房的窗,她看见有一个黑影正从那窗前离开,飞出了墙外。所幸那晚月色很好,使得那丫头将那黑影的真身看得一清二楚,而我,也决计猜不到那黑影竟然是……”
说着,展眼望住燕子恪,眸底映着的火光忽然一盛:“……一只鹦鹉。”
“闵宣威不喜养鸟,那鹦鹉定非芷苓所养,外来的鹦鹉又是如何寻到芷苓卧房的窗子的,这个也暂且不论,”秦执珏向着燕子恪的方向慢慢迈了两步,被燕七跨步挡在眼前,秦执珏却不看她,只一味望着燕子恪说话,“只说这只鹦鹉的主人倒是很有些奇思妙想,鹦鹉的头脑本就非寻常鸟儿可比,据说某些种群的鹦鹉,心智足以媲美七岁的孩童,用鹦鹉来传信,再没有比它更适合的信使了。”
秦执珏说至此处,轻轻地笑了两声:“想要从一只鹦鹉入手去查一个躲在幕后的人,无异大海捞针,不过即便如此,我也想自不量力地试一试。就我所知,并不是所有的鹦鹉都那么聪明,为了了解一些与鹦鹉相关的知识,我找到了一家鸟店,这家鸟店的名字……”
“叫做归去来居。”秦执珏看着燕子恪的眼睛,把脸上的笑容推进他的瞳孔,“特别巧的是,我去归去来居的那一天,看到了一位面容酷似燕七小姐、气度有燕大人之风的小公子,他对店中的一只老鹦鹉似乎颇有些兴趣,而我对他的兴趣,同样也很有兴趣。
“于是我知道了那家店的幕后老板是哪一位,当然,这或许说明不了什么,然而当我拿着那张仿着芷苓字迹的纸找到闵宣威的祖父,请那位对书法字迹颇有研究的老人指点一二时,我从他的口中得知了一条惊人的线索。
“闵老大人告诉我,这世上有一个人,模仿名人的笔迹几可乱真。
“这世上善仿名人笔迹,并且几可乱真的高手并不罕见,但闵老大人对我说,这个人,比任何一个模仿高手都更厉害,是高手中的高手,他说了这样一句话:‘此人所仿的字迹,便是拿到原迹主人的面前,只怕那主人都分辨不出真伪’。
“正是这句话,令我心中忽有触动,这样真假难辨的特点,与模仿芷苓字迹的人,何其相似。
“但我无论如何都想不通怎么会是这个人,是谁也不应该是他,再没有比这件事更矛盾和不可思议的事了,然而当两条线索的最终指向都是同一个人时,我想,再不可能的事,都有可能成为现实。
“那么现在,希请燕大人告诉我,您是怎样让您的鹦鹉准确地找到芷苓的房间的呢?我,只剩这一个心结未能解开了。”
秦执珏说至此,微笑着望定燕子恪的眼睛。
燕子恪始终静静聆听,未发一言。待秦执珏言罢,良久方见他缓缓开口。
“内宅居住的习惯和规矩,大抵相似,不难推断。”
——只这一句,便是承认了一切!
——是他,是他gān的,真的是他。
狂风卷着bào雪由dòng外咆哮而过,些许刺骨的冷风钻进来,chuī得dòng中的火堆忽明忽暗,三个人投在dòng壁上的影子此消彼长,在琉璃般的石晶折she下变换出奇异的形貌。
“国有国法,”秦执珏微微地勾着唇角,眼睛里跳动着两团明昧的火,“然而遗憾的是,有的时候,人们更想凭着自己的心意解决一切。不巧,这一次,我也想随心一回。”
说着便徐徐迈了步子走向燕子恪,dòng中篝火的火焰忽然间竟像是被风压迫住,向后偏倒着,几乎就要灭掉。
不是风,也不是偶然。
是气场,qiáng大到无与伦比的气场。
他不需要更详细的解释,他只需要确定他的猜测。
绵劲澎湃却又悄无声息的气场压迫而来,却在将将触及燕子恪的一霎那,被另一股忽而生出的气场攫住,这气场安静并且qiáng大,带着坚不可摧的信念,以及莫能逾越的决心。
“燕七小姐,”秦执珏偏过脸来微笑着看她,“我并不意外你的护亲心切,也没有什么权力阻止你这么做,但我还是想把话说在前面:你的大伯,曾为别人提供杀人的方法,虽未亲自动手,却同递刀给别人没什么两样……”
“有么?”燕七淡淡截住他的话,“那张纸上写的内容,我刚才已经看到了,没有哪一句是在劝诱收到这封信的人要用信上的法子去杀人,‘善恶一念,但随己心’,一个让空气可以爆炸的法子放在这里,要如何应用起来,全在收信的人自己的选择。同样是一把刀,有些人用来削水果,有些人却用来杀人,而有些人根本不会去碰它。”
“如果没有把这把刀放到别人面前,即便心怀怨念,也无从付诸行动,是这把刀,提供了杀人的机会和信心,让站在悬崖边上的人有了纵身一跳的力气,如果无人提供这种力量,就算是想跳下悬崖,也是有心无力。”秦执珏淡淡地笑着说道。
“我想在这一点上,我们大概无法达成一致了,”燕七道,“现在我只能表明我的立场:我不允许任何人对他不利,不论以什么样的理由。如果你非要报仇不可,那么我们两个来决一死战。”
秦执珏笑了:“看来,我是无法说服你了,而你也无法说服我,我想,决一死战大概是唯一的办法了,就这样吧。”
第458章主场
“安安。”燕子恪唤燕七。
燕七回过头去:“别阻止,秦驸马是要置你于死地才肯罢休的,就算这一次杀不死你,离开这里后他也会用别的手段达到目的,到时我想将更不好解决。而如果你被他杀死,我也一定会舍命报复回来,所以无论如何,这一战不能避免,我若赢了,我们两个一起活,他若赢了,我们两个一起死。”
燕子恪仔细地在燕七的脸上看了一阵,温和一笑:“去吧,一会儿回来吃饭。”
从dòng中出来,外面已是黑到难以见路,积雪足以覆住脚面,更将山岩上的一切棱角沟壑掩盖得难以分辨。
不见路,脚下滑,眼前黑,这是一片最危险最艰难的战场。
“把你拖进来我感到很抱歉,”秦执珏微笑着看着燕七道,“你们的伯侄qíng深出乎我的意料。”
“要比谁更出乎意料的话,我想我输给你了。”燕七道。
秦执珏笑起来,深深地吸了一口山雪的气息,半晌道:“人的执念,有时候是最没道理的一种东西,芷苓于我来说,早就已经是一个旧影,淡得几乎快要看不清,可就是这样一道淡淡的影子,让我不顾一切地疯狂到连自己都感到惊讶。我想每个人这一生中都会有一个最大的劫数,芷苓就是我的劫,我必须、也只能自己去面对并解决——拼上一切。”
“我能理解。”燕七道。
“我好奇燕七小姐你,”秦执珏看向她,“生与死在你这里好像是件无足轻重的事,倒也不是说你生无可恋,而是……怎么说呢,超脱?”
“杀死我之前先表扬我一下,好让我开开心心地死么?”燕七问。
秦执珏笑:“只是觉得有意思,因为像七小姐这样超脱的人,我见过不止一个,至少在你之前,还有另一个人,视生死如玩物。”
是玩物,而不是无物。
“你都快要死了,还这么好奇心重。”燕七叹了一声。
“所以他同你真的是师兄妹么?”秦执珏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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