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令在场的年轻贵妇们都羡慕嫉妒恨的王玫却并非正忙里偷闲,特意避开源源不断的客人,躲着清静。她亲自将崔渊县试、府试、省试时用过的考具都收拾出来,一件一件地摆在几位少年郎面前。崔家儿郎们的视线瞬间便热烈起来,仿佛见着无价之宝似的。原本每个人都坐得十分端正,风度翩然。但当崔简露出一付委屈的神色,依依不舍地摸向自家阿爷用过的砚台的时候,几位阿兄立即如láng似虎地扑了过来。
王玫不由得挑起眉,觉得自己似乎见证了脑残粉的诞生。
作为长兄的崔笃好不容易才收起了垂涎之色,轻咳一声:“由我来分,一人一件,如何?”
“听大兄的。”崔敏显得很淡定,眼珠子却盯着省试所用的考具不放,“不是笔、墨就是砚台,大兄觉得哪件该归我?”
崔笃一噎,咬牙道:“砚台归你了,笔是我的。”而后,他看向眼巴巴望着他的崔慎、崔希,略作犹豫:“墨给阿希。阿慎,你自己从叔父府试的考具里选两样。”崔慎有些失落,但想想作为补偿能选两样也就释然了。他挑了笔与砚台,高兴得眯起了眼睛。
崔希也将那一盒墨锭抱在怀里,见崔简扁着嘴似是心酸得很,便宽慰他道:“习字的时候,咱们一起用。再留几锭,等咱们贡举考试的时候用,你觉得如何?”崔简听了,低落的心qíng这才好转了些,将装考具的大提盒抱进怀里:“我只要这个。”他方才一时想岔了,总觉得堂兄们似是将阿爷分走了似的。但转念想想,只要阿爷在身边,他用过的笔墨纸砚就都是他的,连法帖、书籍、字画也都是他的。话说回来,这大提盒看似不起眼,但阿爷三次考试都用它,往后他考贡举也只用它!
见众少年郎都皆大欢喜,王玫笑道:“他日你们县试、府试、省试告捷,也将这些沾了文气之物留下来,说不得还能传给子孙呢。”
未等小郎君们回答,便听外头传来李十三娘的声音:“九娘可不能厚此薄彼,我们家阿韧连一件都没得呢!何况还有腹中的孩儿,我还指着他给我挣个甲第状头之母的名号家来。方才与阿家也说了,别看她如今只是甲第状头的叔母,日后说不得便是新状头的祖母了。”她素来喜欢顽笑,这几句话说得半真半假,清脆的笑声随后便响了起来。
王玫弯起唇角:“放心罢,定是不会少了你们家的。”
李十三娘的身孕已经将近九个月,腹大如箩,却是不须扶着侍婢也走得十分轻快。她怀胎前几个月深为反应剧烈所苦,如今却是能吃能喝能睡,每天都过得很舒服,只等着腹中孩儿降生了。只见她扶着腰走进来,扫了一眼摆出来的那些物件,便道:“剩下的都归我家儿郎了。”
王玫很gān脆地让青娘将剩下的考具都收起来与她。崔笃、崔敏两人见状,都有些懊悔没有厚着脸皮多要一件。不过,再低头看看怀中的,也已经很是满足了。外院中客人如cháo,他们也很该早些去帮着照应一二,于是便带上阿弟们一齐告辞了。王玫叮嘱了他们几句,又亲自将李十三娘送回院子里休息,这才缓步朝内堂而去。
王玫不擅长应酬,但并非不能应酬。她不似小郑氏、李十三娘那般长袖善舞,能听弦歌而闻雅意,却也自有一种独特的与人相处之道。有礼有节,不卑不亢,诚心诚意,不做多余之事,亦不说多余之话。这般姿态,令那些不了解她的贵妇们生出几分好感,都赞她稳重。至于少数几位不冷不热的年轻妇人,依稀看着有些脸熟,她却并没有兴趣应付。这般不理不睬的qíng形落在旁人眼中,也只会在心里讥讽那几人实在是不知进退罢了。今日可是来庆贺崔家出了一位甲第状头,作为客人平白无故为难主人家,到底是结jiāo还是结仇来了?
不多时,又有仆从来报,卢十一娘与王十七娘到了。王玫便向郑夫人、真定长公主以及其他长辈们告了一声罪,出去相迎了。两位好友自是眉飞色舞,很是替他们欢喜。她们虽早就听王方翼、崔泓说起了省试的传闻,但到底尚未张榜仍有些心怀忐忑。直到遣去朱雀门前的仆从打探出了确切的喜信,两人才匆匆约上一同过来。
“如今九娘姊姊可算是出头了。”王十七娘道,“多少年才能出一位甲第状头呢?”
“过了省试,后头还有关试。关试若有个头名‘关头’,姊夫说不得便是‘连中三头’了。”卢十一娘道,顿了顿,又问,“接下来不知姊夫和姊姊有什么打算?总觉得,你们都并不是什么随众之人,不会按部就班地进入仕途。”
“还能有什么打算呢?”王十七娘接道,“连七郎阿兄都外放了,姊夫又怎么可能忍得住?别说姊夫了,便是咱们成年累月地只呆在这长安城里,恐怕也会觉得腻烦呢。”
王玫不禁浅浅一笑:“果然让你们猜中了。”如今连崔敦都以为某人已经完全转了xing子,却不想他从来都不愿被困在这长安城中。因早就在圣人面前过了明路,又只是想寻个地方外放而已,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人为难于他。不过,到底眼下qíng势复杂,并不是出京的时候。若是职缺下来之前夺嫡尚未分出胜负,他们便不得不继续在京中多待些时日了罢。
崔渊确实正在为自己能够如期外放而不懈努力着。
因他得了甲第状头的缘故,崔澄、崔滔都得了上方许可,临时回家宴客庆贺。崔澹也与人换了班,匆匆带着一群不当值的友人回来拼酒挡酒。连崔敛亦忍不住告了假,免得没有可靠的长辈在场,招待贵客看着不像。至于崔敦,他倒是很想早些家来,无奈发兵突厥之事还闹腾着呢,实在抽不出身,只能面无表qíng地在心中暗咒着那些个胡搅蛮缠的太子一派成员。呵呵,很想让陈国公出头带着你们去战场上捞个盆满钵满?越想去,就越不让你们去!!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当朝中这群人都老糊涂了不成?
叔父与兄长都赶了回来,崔渊便只需招待李治以及相熟的文人士子们即可。因彼此都很亲近,他便将他们都带到园子里,将去岁酿的桂花酒挖出来,而后亲自给他们温酒炙ròu。任谁打趣作弄,他都是一派翩翩佳公子模样,而后不声不响地将一群兴高采烈的人都灌得醉倒在地。
李治只稍饮了几盏,便转而喝起了茶水,见状笑道:“这桂花酒闻着香浓得很,尝着也甘甜,想不到后劲却不小。”崔渊正命仆从将躺倒一地的友人们都扶到旁边的暖阁中歇息,回道:“大王若是不嫌弃,便带几坛回宫。”
转眼间,这花厅内就只剩下他们两人。银霜炭在火盆中烧得发出噼啪的轻响声,李治放下茶盏,正色问道:“子竟可是有什么话想说?”不然,便不会将其他人都刻意灌醉,又将仆从遣开,只让可信的部曲在外头守着了。
崔渊略作沉吟:“大王的侍卫近来可曾发现什么不同寻常之事?”按礼制,晋王身边的侍卫至少也有数百人。但因他住在大内武德殿,这几百人却安置在晋王府,因此并不必时刻戍卫在他身旁。除了贴身守护的几十名jīnggān侍卫之外,其他人经过王方翼与崔澹的查验筛选,挑出不少人专门负责打探东宫与魏王府的消息。
李治微微一怔,想了想:“只听人提起,四阿兄最近似乎仍在追查刺客。”他顿了顿,又问:“难不成,那些刺客并未全部归案?或者,其中另有什么隐qíng?”
崔渊垂眸:“不瞒大王,我与安平房崔泌有生死之仇,常年派部曲盯着他。最近发现,他似是游走于太子与魏王之间。”
李治双目轻轻一动。崔泌、崔泳兄弟都曾参与摹本之事,他对这两人都不陌生,也看出崔渊与他们不睦,却没想到其中还有隐qíng。“我一直以为此人是四阿兄门下,原来他竟是两边皆讨好?怨不得太子阿兄与四阿兄争来斗去,彼此都瞒不住什么消息。”最近就出兵之事,太子一派与魏王一派吵吵嚷嚷,彼此应对却都惊人地迅速敏捷,互相攻讦也经常正中关键,导致双方呈现出胶着之势。原来,却是因其中有根两面倒的墙头糙的缘故。
“我的部曲近日发觉,崔泌正在派人追查什么人的行踪。而且,时不时地给魏王的人下套,又偶尔给他们一些甜头。我这才想到,或许仍有刺客窜逃在外。此人对当初派出刺客之人十分重要,一时不敢动手了结,被崔泌发现之后,这才教魏王底下的人钻了空子。”说到此,崔渊忽然抬起眼,低声道:“大王,这刺客事关紧要。若是能抓住他,许多事或许都能真相大白。”
李治思索半晌,双拳时而攥紧,时而又放松。他毕竟还只是个不过十五岁的少年郎,发觉属于自己的机会终于出现之后,难免有些失态。良久,他才开口说话,声音多了几分暗哑:“子竟,我派些侍卫给你,去抓住那刺客。抓不住也无妨,杀了就是。”说到“杀”字的时候,他乌黑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复杂的qíng绪:“能挑起我那两位兄长的争斗,让他们彼此怀疑,再也忍耐不住,便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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