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西吾只是冷冷地看着她,没有一丝表qíng。
这件事他没有告诉过犀让,没有告诉过聃亏,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尽管他因此失去了味觉。
从那以后桓泽对他就转变了态度,起初大概是出于愧疚不再与他作对,后来不知不觉将他当做了自己人,再后来居然开始成天粘着他。
公西吾本就不愿与她多接触,何况随着年岁增长,也明白了男女有别。但桓泽不懂他的意思,从未有人拒绝过她,他越躲她就越要纠缠,最后终于连鬼谷子也发现了不对。
第三年聃亏进了云梦山。鬼谷子自己都没侍从,做学生的岂能带着侍从,公西吾便叫他去侍奉犀让。
犀让以往常年在列国行走,哪里记得起何时施惠过何人,还真以为自己有恩于他,也欣赏他xingqíng慡直,便留下了他。
公西吾本以为有聃亏在,就不用日日面对桓泽,但她依然喜欢纠缠他。他很厌烦这种感觉,过往这么多年,他的生活里只有读书、练剑以及在列国间游走,现在却被这种微不足道的琐事烦扰。
原本计划在鬼谷静修五载,最后他只待了四年就下了山。出师之前,犀让将毕生所著书籍都jiāo给了他,最后嘱咐了一句:“不要告诉桓泽你的去向。”
公西吾拜别恩师,趁着夜色悄悄出了云梦山。
他在齐国待了两年,看着齐国从稍有起色到重振旗鼓,一切都按部就班地按照他既定的设想前行,桓泽却又yīn魂不散地出现在了眼前。
犀让在他离开云梦山的第二年就与世长辞,临终前无人可托,只好将桓泽托付给聃亏。这些公西吾都是知道的,他也吩咐过叫聃亏要好生照顾桓泽。她身体不好,云梦山是最好的静养之地,没想到她竟然又找到了他。
久别重逢,桓泽十分兴奋,但公西吾毫无感觉。
“师妹应当在云梦山里静养。”他丢下这句话就要聃亏送她回山。
桓泽的倔脾气却按捺不住了,她一直在找他,好不容易才bī得聃亏将她带来齐国,如何肯走。“不,我就要跟着你!”
“你才学了多少东西,如何能够下山?”
“我学的够多了!”
“如何证明?”
桓泽咬了咬唇,跑走了。
公西吾以为她回了山,没想到很快收到聃亏的消息,他竟然去做了平原君府上的门客。恰好平原君当时出访齐国,碰上了她。他好说话,耳根软,听说桓泽是鬼谷子的门生,竟将她奉做了高等门客。
桓泽常年生活在深山之中,长这么大只接触过寥寥几人,不知世事深浅,丝毫不知自己所作所为有多大风险。公西吾虽不喜桓泽,但她到底是他的师妹,他要给恩师一个jiāo代,只好亲自赶去邯郸,再次劝她回山。
桓泽乘着平原君府上的宝驹良车来城郊见他。
“我做这么多还不是为了师兄你。”
公西吾看着她:“为了我?”
桓泽从车上跳下来抱住他:“我爱慕师兄,我想一生一世都与你在一起,要么你与我一同回山,要么就留我在你身边。”
公西吾垂头看着她的头顶:“你才多大,如何知道什么叫爱慕。”
桓泽不服气地抬起头来:“我自然知道!我想终日与你在一起,这便是书中所言的爱慕!”
“老师教了你那么多,你只学到了这些么?”公西吾挣开她的手臂,与她拉开距离。
桓泽不禁气恼,咬着唇看了他半天,忽然发狠道:“不如师兄与我比一场,我输了便回山,赢了的话,你就让我留在你身边!”她确信自己是可以赢的,因为以往她缠着公西吾比试,他总是故意输给自己,这次一定也不例外。
公西吾看她的神qíng仿佛是在看当年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我十四岁才入山,下山也已两年,这一前一后的时间足够做许多事qíng。师妹知道自己在跟一个有多少人脉权势的人比试么?换做别人,你恐怕连命都没了。”
他当然不会要她的命,只让她入了监狱,连平原君都无法施救。
桓泽在牢里qíng绪几乎崩溃,哭闹责骂,但公西吾没来看过她一眼。
牢房是单独的,打扫的很gān净,狱卒们给她好吃好喝,甚至每日还送来补品汤药,她却一概拒绝。
公西吾收到消息便知她不会善罢甘休,于是又亲自写信给她,请她出狱回山。
桓泽显然将这当做了筹码,回信说要她出去可以,但公西吾必须答应留她在身边。
公西吾绝对不会留她。他的规划细致而庞大,里面不容许有她这样一个不知世事的人存在,她八岁时的错误也决不能再犯一次。犀让是聪明人,早看出这点,否则岂会将桓泽托付给聃亏而不托付给他?
最终只能qiáng制让她出狱,为免刺激她,公西吾决定不自己露面,而是请信陵君出面救人。然而就在信送出去的第二天,他收到了消息,狱卒告诉他,桓泽忽然变了。
一夜之间像是变了个人,茫然无措,小心翼翼,完全没有之前的嚣张气焰,连说话的语调和用词都变得很古怪。
起初公西吾以为她是受了很大的刺激,担心这qíng形恶化,连发两封信催促魏无忌。但那时正值老赵王重病弥留之际,平原君无暇顾及,魏无忌委托姐姐的事自然也无法找到机会。
一直到了两个多月后,老赵王归西,平原君为自己的地位惶惶不安,其妻适时地提出了将桓泽安排去赵重骄身边的计划。
公西吾叫聃亏去接她,不要惊动她,事无巨细全部报知他。
他在齐国透过聃亏的信遥遥看着她,起初觉得她学乖了,变谨慎了,但很快就觉得不对劲。一直到他见到她本人,这样的感觉越发明显。
他故意引她去稷下学宫,故意用恩师留下的书籍试探,故意在她入狱时不出手相救……而每一次她的应对都会让他刮目相看。
这样的桓泽符合他心目中的期许,但他一直好奇她变化的原因。一个人无论如何变化,总还带着些许以往的模样,可她不同,她像是彻底变了一个人,完全忘了当初的自己。她甚至不再称呼犀让为父亲,而是和他一样称作老师,就连身体都变得比以前好了许多。
她曾在淄水边说过的那个问题他一直记着:有一条河,每一段水域就是一个季节,河里的鱼只要顺着这条河向前游,就会经历chūn夏秋冬四季,但鱼只能向前游而无法回头。可是有一天,有条鱼随着河流漂流到夏季时,忽然倒退回了chūn季的水域……
以前的桓泽不会惦记这样没头没脑的问题,现在的她惦记着,必然有她惦记的理由,他一直在想这是不是就与她变化的原因有关。
他看着这个人变化,成长,越习惯她如今的模样,就越不愿意她倒退回原来的模样。而现在她却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桓泽早就不在这世上了,这世上只有她。
她?她是谁?桓泽又去了哪里?
他很想这样问,但那双揪着他领口的双手已经一把将他推开了去,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易姜坐在榻上,看着他惊愕的脸,忽然觉得万分畅快:“师兄回去吧,不是要带我去齐国么?你得回去准备,何时动身都可以,我在这里等你。”
“你当真愿意?”公西吾有些意外。
“难道我还能cha翅飞了么?”易姜躺了下去,背对着他:“不送。”
公西吾却没急着走,走过来低头看着她,仿佛刚刚认识她一样。
也许他的确是刚刚才认识她。
回府时,从前线送来了燕国退军的消息,从赵王宫送来了赵王宣布亲政的消息,这些大事都等着他去关心,但公西吾都没怎么在意。
这一夜辗转难眠,往日qíng景历历在目,但印象最深的还是她如今的一语一笑。他忽然相信了她的话,她的确不是桓泽,的的确确就是另外一个人。
第二日天未亮时他就起了身,一切准备妥当,亲自打马去亚卿府接人。
仆人们在洒扫庭院,为悼念赵太后而在府门前挂上白幡,除了更加沉静肃穆意外,一切都如往常一样,但公西吾察觉出了异常。
“相国,亚卿并不在府中。”仆从在他马前禀报结果。
“知道她人去何处了吗?”
“不知。”
“其他人呢?”
“除了眼前几个下人,其他人都不见了。”
公西吾蹙眉,转身策马入宫。
赵王丹红肿着双眼在偏殿见了他,对他道:“亚卿昨夜的确来见了本王,她说了许多……本王觉得大约真是冤枉她了……”他叹了口气,似是愧疚,“尽管如此,她还是要请罪回封地去,本王无法劝阻,就随她去了。”
公西吾又立即告辞出宫,命人前往仇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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