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种心理战术,却被运用在宫规中,余舒在太史书苑的藏书楼中翻过这一段野史,不得不佩服宁真皇后的智慧。
余舒当然没有打什么歪主意,她靠着椅背,闭目养神,也不在乎那个gān瞪眼盯梢的老嬷嬷。
室内还立着几个宫婢,悄悄抬眼打量这位传闻中的淼灵女使,暗道果然非同一般,那些头一回到栖梧宫拜见娘娘的人,哪一个不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眼前这一个,倒是轻松自在的很,汗都没留一滴,看她闭着眼睛,该不是睡着了吧?
一炷香后,余舒总算在偏殿见到了当今皇后瑞氏。
作为一个曾经的升斗小民,这一见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余舒并没有特别激动的感觉,瑞皇后身体纤瘦,乍一看竟有些弱不胜衣,她穿着色泽妍丽的金罗蹙鸾大摆衫,长长的丝尾垂在脚踏上,厚重的发髻上坠着大朵的金珠与明玉。
不如薛贵妃美丽,不如尹妃傲气,也不如吕妃和蔼可亲,她面上挂着淡淡的笑意,与余舒说话,看似亲切,却有一种形容不出来的漠然。
“微臣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千岁。”余舒跪下来,叩首后,才听瑞皇后出声。
“免礼,赐座。”
两个宫婢抬来一张椅子,注意不是凳子不是墩子,而是一把带着靠背的椅子,余舒看了那椅子一眼,心中顿时有了数。
皇后诏她进宫,不是为了坤册的事找她晦气,而是要示好。
“谢娘娘恩典。”
余舒就着椅子坐下了,抬起头,望向瑞皇后,并没有学书文上那些内妇与女官缩头缩脑的样子,边上的老嬷嬷见她如此没有规矩,皱起眉头,正要喝斥,却被站在瑞皇后身后的贺尚宫一个眼神拦下了。
“呵呵,”瑞皇后笑了一记,对余舒道:“听说淼灵女使原是南方人士?”
余舒道:“正是,微臣出身义阳。”
“义阳?本宫不曾去过南方,你家乡都有什么风俗,捡些有趣的讲来听听?”
瑞皇后再是表现出平易近人,可话里难免包含了高高在上地意味,余舒知道她是找话题热场子,便配合地讲了些义阳城里的事,瑞皇后听的很感兴趣,不时发问,到最后,说到吃食上面,她又让人呈上三色糕点,说是御厨今早才捏的南方点心,让余舒品尝。
喝了茶,吃过点心,瑞皇后觉得暖场了,才点到主题:“坤翎局呈上八月份的坤册,本宫看过了,可是女使拟定?”
余舒拿帕子擦了擦手,正经答道:“是微臣占卜之后,最后右令大人凿定的。”
瑞皇后若是看不出坤册上藏了什么猫腻,现在哪能安稳地坐在这个位置上,余舒知道她会问,便在话里打了埋伏,听上去是景尘最后拿的主意不错,可谁又清楚,整篇都是她一个人安排的,景尘没有修改半分,盖了章,就呈递进宫。
顿了顿,她面上略带一丝不安,请示道:“微臣惶恐,敢是这个月的坤册名录,有什么不妥之处?”
瑞皇后见她不安,声音又和缓了几分,道:“不妥倒是没有,不过本宫掌管六宫妃嫔,到底有些话要对女使说明,先前本宫身体有恙,今日才得见你,听说你已见过别宫几位娘娘,想必她们已经jiāo代过你一些事体,只有一点,本宫得重提一提,女使不妨一听,并无害处。”
余舒这便起身,作揖道:“请娘娘示下。”
瑞皇后坐在八尺长的孔雀chuáng上,向后倚了倚,面上笑容收起,道:“这坤册的拟定,全是为了圣上龙体,不光要按照司天监的规矩严格卜算,总得考虑到圣上的心qíng,女使你说是也不是?”
第六百二十一章借她十个胆子
余舒心里有数,八月份的坤册,肯定与瑞皇后的意愿相左,进宫之前她就揣测过瑞皇后会有什么对策,是像淑妃那样威严恐吓她,或是吕妃那样动之以qíng,加以利诱,再不然,就学薛贵妃毫不遮掩,摆明了要笼络她。
不曾想,瑞皇后既没威bī,也没利诱,而是正正当当地和她讲起了“大道理”。
“圣上日理万机,白日要面见文武百官,批阅各地奏章,到了夜里才得闲,回到后宫方能稍作休息,如若一身疲惫,再遇着些个不懂事不讨喜的宫女子,岂不糟心?女使应知坤册的拟造是圣祖武帝时期便传下的规矩,原由最初,是为着帝君龙体安康,倘使一味地只求规矩,不顾圣上喜恶,岂不是本末倒置。圣上是君,女使是臣,臣不能体察圣心,何以为君分忧?”
瑞皇后最后一句,挑高了声音,那微微不悦的神qíng,分明是在质问余舒,偏她不挑明了责怪余舒在八月的坤册里摆了她一道,不说她不规矩,而是说她太规矩,不顾皇帝心qíng,所以失了为人臣子的本份。
余舒闻言,总不好再傻坐着,头一低,便离了刚刚坐热的椅子。
“娘娘所言甚是,是微臣疏忽。”
余舒脑子很清醒,她不好正面和皇后叫板,是与不是,都只能应是。
瑞皇后见她顺服,面色缓下,声音又柔和起来:“女使晓得道理就好,本宫不是要故意难为你,念你也是新官上任,不免疏漏,往后行起事来,不妨多一些变通,一板一眼未必可取,就拿坤翎局这个月拟定的坤册来说,就有几处安排的不合适。”
话说到这份上。余舒当然要请皇后娘娘指点,是哪几处“不合适”。
瑞皇后手一抬,立在一旁的贺尚宫便递上八月抄录的坤册单子,她信手翻了翻,道:“宫里新晋的孙贵人,是个有福相的,圣上瞧着也喜欢,本宫见你安排了三日。是比旁人厚待了些,这倒是不错的,但是日子挑的就有问题,一日排在淑妃后头,一日排在赵嫔后头,你大概是不知。这两位都矜贵,日子临的近了,难免争风吃醋,招了圣上头疼。”
余舒以为瑞皇后会卖一卖关子,她却摆明了要偏袒那位孙贵人,这番话,简明扼要就是告诉她——孙贵人是本宫罩着的,你甭给她穿小鞋。
“微臣记下了。”余舒一边应是,一边回想那天她在钟粹宫的qíng形。薛贵妃暗示过她,瑞皇后膝下无子,宫中又没有年幼的皇子可以过继,所以动了借腹生子的心思,调教了孙贵人这个小宫女,送到兆庆帝眼前。
一旦孙贵人怀有身孕,瑞皇后自有法子让她失宠,等到她诞下龙子,顺理成章地过继到她名下。关乎将来皇位。瑞氏便有了一争之力。
现观瑞皇后做派,倒是确有其事了。
瑞皇后对余舒的识相略感意外。她之前听说了这位淼灵女使不少“光荣事迹”,多是不合礼教,惊世骇俗,心中本以为是个恃才傲物,桀骜不驯的女子,没想到她说一句,她应一句,倒叫她准备好的软刀子没处使。
沉吟方寸,瑞皇后又jiāo待了余舒几句话,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便放了人,最后是让叫贺尚宫送她出去。
走在偏殿外面的回廊上,贺尚宫一脸和气地与余舒唠了几句:“女使年少有为,不知家中可有兄弟?”
“有一幼弟。”余舒早从薛贵妃那里听说瑞皇后身边有位老尚宫,很有面子,想来便是这位。
“哦,可是到了进学的年纪?”
“舍弟虚有十三。”
“拜了哪一位先生为师?”
余舒摇摇头,“送去京中一家书院识字罢了。”
贺尚宫脚步一顿,转头道:“恕老奴直言,听说过余大人身世,令尊乃是正经文人,奈何早逝,有子何不承父业?这安陵城中的公子哥,虽多出入学堂,但哪家没拜一位有名望的老师,余小公子如是从易,自有大人您言传身教,可如是从文,这个年岁,可该拜寻一位名师了,不然岂不误了前程?”
余舒面露思索,给余小修寻个德高望重的师父管教他,这一茬她还真没想过,不是她对余小修的前程不上心,一开始她是打算将祸时法则亲传给弟弟,所以没有让余小修读四书五经考科举的意识,再然后,余小修选择跟着贺芳芝学医,她更歇了心思。
贺尚宫瞧着她脸色,适时提道:“不瞒余大人,方才的话是娘娘嘱咐老奴询问,果真余大人有意,娘娘便有一举荐——陶文馆秋大学士,有翰林子墨之文章,铄懿渊积之德行,圣上几度赞誉为文士表率,京中多少文人子弟拜望门风,盼得一二指点,余小公子如能拜他为师,再好不过。”
余舒明白过来,刚才在偏殿她低头伏理,瑞皇后却不是个空口说白话的,这便是许她的好处了。
秋大学士其人,她曾听薛睿提及,确是位德高望重的真名士,不是她妄自菲薄,似余小修这样的家学与出身,和年纪,别说给人家当徒弟,就是当个书童,都不够瞧的,可是瑞皇后金口一开,这不可能的事,就是十拿九稳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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