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把他推出去,“你去gān你的正经事!难道你又不是在太阳底下,你别理咱们下人的事!”
“下人,”他喃喃的说:“谁是上人?”
我笑了,婆婆也笑了。
这少爷,真是怪怪的,长得好清秀,怎么这种脾xing。
又过一天,小姐带了几个女朋友回来,那相貌那装扮,真正花团锦簇,我看女明星也未必有这么美呢,看样子是特地为少爷介绍来的。但是少爷独个儿呆在录音机边,用耳机听着音乐,四大皆空,和尚似的,我都见惯了,不以为奇,只是为这些小姐们派着点心、水果、茶。
忽然少爷向我招招手,我走过去,他把杯子给我,说:“麻烦你,替我泡个茶,要昨天那龙井,你泡得好。”
我点点头。
“谢谢你。”
我刚说不用,他已把耳机又套上了。我只好替他泡茶。
婆婆做了七个人吃的饭菜,真亏了她的。一大群女孩子嘻嘻哈哈拥上来就吃,个个小姐似的,一动也不动,等着我们侍候,这一顿饭,把我与婆婆走得脚底都磨簿了——一会儿要毛巾,一会儿要橘子水,一个要可乐,一个问有没有葡萄酒,虽然是个热闹的场面,但是弄得杯盏láng藉,我与婆婆看了只好摇摇头,慢慢的收拾。她们退到书房去吃水果了,只有少爷一人,还在听音乐,他根本没有吃饭,只喝着我泡的那杯茶。
没多久小姐出来说:“小妹,你跟我们泡一壶咖啡,牛奶要热的,可是不要滚,快点!”
少爷忽然脱了耳机,向着他妹妹喝道:“你自己不会弄?你的手断了?”
小姐一怔,我傻在那里,也忘了收拾碗筷。
小姐说:“大哥,你发神经?回来就找我的碴,没一刻停,我吩咐佣人做事,你当着这么人面嚷嚷gān什么?我哪里得罪你了?”
“我看不惯你们那些好吃懒做的德xing!一会儿全给我出去!我不要看着这些女的!烦都烦死了。”
我连忙躲到厨房去做咖啡,吓得半死,他们两兄妹犹自在客厅吵闹,等我捧着咖啡出去的时候,小姐与那班女朋友,已经全走了。
婆婆看我一眼,“不喝了,收拾了吧。”
我莫名其妙,只好闷声不响的又把杯子、瓶子、壶子拿回厨房,这一家人真怪,叫我们怎么做好呢?
我用湿布抹桌子,婆婆又在劝少爷了。婆婆因在赵家做久了,很有一点力量,少爷也颇不出声。
婆婆说:“妹妹是妹妹,都嫁了,她是掌上明珠,千金小姐,自幼惯了的,她又不知道咖啡放哪儿,你把她轰出去,这可也是她的家啊。”
少爷说:“让她们出去喝个够,带了群胭粉妖怪来,真受不了,借故赶走她们也好。”
婆婆说:“那都是为你介绍的对象。”
“要命了!”少爷忽然笑了起来。那笑脸是很漂亮的。
婆婆转头说:“玉桂!别呆耽着,去煮碗面给少爷,他还没吃饭呢。”
“唤!”我应了一声。
没想到少爷跟了进厨房,自己弄了起来,倒头头是道,我与婆婆只有看的份儿。
少爷说:“掌上明珠,嘿!谁不是谁父母的掌上明珠,有几个钱,就可以呼么呼么吆六了?最看不过眼!”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青菜虾仁放在面中,一下子香喷喷的弄好了面,捧出去吃了。
我与婆婆对笑一番,我们肚子也饿了,于是也吃起饭来。
婆婆说:“少爷真是好,老爷也一样,据说老爷白手兴家,开了一家小小的厂,与太太熬到今日的,少爷事事亲力亲为,品格好,相貌好,学问好,真正难得的一个男孩子,谁要是嫁了他,福气。”
我笑了。是的,这位少爷,与众不同。其实小姐也不算过分,不过少爷实在太好了。
每天他不是看书就是打字,穿一件旧的白色布衫,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一双拖鞋,他很少上街,要不就听音乐。小姐常常喃喃笑着咒骂他,他不以为意。少爷不吸烟不喝酒,从来不见他有不规矩的行为,除了跟他妹妹抬杠之外,一点不良嗜好也没有。
日子过得快,渐渐我们熟了,我发觉他真是个值得倾慕的人。他无论对谁,都和蔼可亲。
一日在家闲坐,他帮我们包饺子,婆婆赶他不走。
他说;“暑假过后,回去包给同学吃,哈!”他用手擦擦鼻子,很得意的样子,鼻子上沾了面粉还不知道。
婆婆说:“老爷太太见了,我这份差使就丢了。”
我默默的笑。
他看我一眼,“你总不说话。”他说。
“我?”我一怔。
“是,你呀。又穿着唐装短衫裤,头发短短齐齐,一眼看上去,真象廿多卅年前的打扮,仿佛不是现代的人,是以前的人,闯到这里来了,一定不惯吧。”
婆婆说:“少爷说的话,我们听不懂。”
“玉桂,你懂吗?”他问我。
我说:“少爷说我是个过了时的人。”
他笑了,“还少爷少爷的,真过时了,我倒问你,你念书念到几时?”
“满中二。”我说:“不过是乡间中学,作不得准的。”
他笑,“妈呀,真对不起,我又走了眼了。”
婆婆瞪他,“你以为乡下人都不识字,好欺侮?”
“我可没欺侮你,婆婆。”少爷说。
“说出来可别脸红,十五年前我第一天上工,拿橡皮筋弹我的是谁?”婆婆笑。
少爷红了险,包的饺子益发歪七缠八了。
婆婆一手拍开他的手,“你别玩了,少爷,一会儿等着吃吧!都叫你弄坏了。”
他洗了手,还在厨房坐着。他说:“婆婆,这次回来,只觉你还可以谈谈话,其它的人,益发乏味了。”
婆婆说:“少爷,你娶了老婆.组织个小家庭,jīng神省了寄托,就不会这么慌慌张张了。”
少爷白她一眼,又是那句老话,“你懂什么!”
婆婆也气了,“你再说这话,我告诉太太去!”
他笑了,我转过身子,也笑。
婆婆使我去买姜花,他要开车送我去。
我连忙摆手不敢答应,他没好气了,他说:“我在外国,还跟店铺送汽水呢!谁又没做过这些工作,将来你嫁了去做老板娘,说不定我还来讨假期工做,那时候,又怎么说?”
我的脸红得像火烧似的。
婆婆摇头说:“这孩子越发疯了,跟他去吧,他们自外国回来的人,另有一套,没上没下,什么都不理的,没奈何。”
我于是跟他下楼取车,坐上他的车,我看看自己,象什么呢,身为乡下妹,也就像个乡下妹,穿着短衫裤,一双最老式的皮鞋。我的世界,不是少爷的世界,少爷的世界,又不同小姐的世界。
我的世界很浅很薄,但是我满足;小姐的世界很广很宽,她很快乐,少爷的世界太yīn沉了,深不见底,我也弄不清楚他到底是高兴抑或不满意。
照规矩他做人好象是十全十美了,简直没有遗憾,应该是很开心的,读书读得这么多,地方又走得远,见识广……为什么他总还是看不过眼许多事呢?
车子向山下驶去。
他说:“你不说话啊,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说:“我不会说话,怕说错了,你见怪。”
“谁不说错几句话?真是!”他说:“你年纪小小,这么谨慎,有什么好?”
“少爷你年纪也不大,怎么一直训人啊。”我鼓起勇气说。
他笑了。
“嫁到外国去,你qíng愿啊。”
我点点头,“是我表哥,每个人都问这个问题,为什么呢?”
“这不是盲婚吗?”他笑问。
“盲婚?”我涨红了脸,“怎么会呢?我是见过他的。”
“没有了解的婚姻,都是盲婚。”他说。
“什么叫了解?”我糊涂的问。
“你知道他想什么,他也知道你想什么。”他说。
车子已经停了下来,市场已经到了,但是我还是说:“少爷,为什么呢?为什么我要知道他在想什么呢?有什么好处呢?他自想他的事,我为什么要管他呢?我不要了解他。”我傻傻的说。
他忽然呆住了,一手把着车门,一动也不动,大热的太阳晒在他头上,他汗淌下来,然而浑然不觉,他就那么站着不动。
我急了,这次可说错话了,可是说错了什么呢?我说错了什么呢?
少爷忽然说:“玉桂,咱们回去了。”
我急说:“买花呢,来到此地,不买就回去了?”
“不买了,走。回家有话跟你说,咱们说话要紧。”
他上车,我也只好上车,他飞车到了家,婆婆见我俩空手回去,才去了那么一阵间,也不敢问,只是一脸的惊讶。少爷吩咐她做两个冰冻柠檬茶,然后他把我叫到露台上,叫我坐下。
露台上落着细竹帘,花盆里开着成球的香茉莉。竹帘一丝丝的影子落在少爷的脸上,衬衫上,身上。
家里也是这样,用竹帘的,将来我到了外国,总是会得想家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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