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欢如梦_亦舒【完结】(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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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见到的只是她的财产和她华美的形象。这便是一个如此伧俗肤浅的社会,郁郁不得志的人大可以叹声曲高和寡,然而大众是永远追随哔众取宠的一群的。

    在这个当儿,我的心qíng死灰复燃,开始与一位漂亮的小姐约会,她是我同学的妹妹,师范毕业,在一间中学教书,吸引我的,是她一双慧黠的眼睛。

    每当我发谬论的时候,她都温和地微笑,耐心地聆听,我喜欢她的眼神,它们在告诉我:“老小子,你尽qíng的说吧,我有一双好耳朵。”幽默而容忍,像一个年轻动人的母亲。

    我的母亲生我的时候已四十多了,她的形象属于儿童乐园,不免有点落伍,我们从未好好谈过话。姐姐很拘谨,为生活担子压得喘不过气来,没有心qíng聊天。至于媚媚,我太爱她,时时呵护她,很多时候,我都只有听的份儿,没有张口的机会。

    到了现在,我生命中第四个重要的女xing出现,恰逢其时:工作有点基础,心qíng也大好,我忽然轻松起来,从一个小老头变得富幽默感,也很懂得表达自己,与女友的关系如鱼得水。

    我最喜爱的题材是幸福。

    我会说:“……原来幸福是没有标准的。以前小时候,我们老以为一家数口够温饱有亲qíng无疾病便是幸福,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有些人觉得居有大屋,出有平治才是幸福,有没有亲人倒是其次,说真的也怪不得人人变得那么势利,有钱不必吃苦啊。”

    女友抿着嘴笑。

    我自嘲地耸耸肩,知道自己说话象卫道的酸葡萄——总算承认钱有它的好处了,但还采取敌对的态度。

    过没多久,我俩就订婚了。

    我觉得我自己找到了幸福,要什么有什么谓之幸福,我是一个平凡的人,我要的是一个平凡的女人,一个平凡的家,两个平凡的孩子(一个叫平,另一个叫凡),如此而已,既然如愿以偿,当然幸福。

    带着未婚妻子去参观珠宝展览,我笑问她:“我们也要买一枚钻石戒指吧?”

    她得体的说:“不必了,我qíng愿换只洗衣机,装多部冷气。”

    我深庆娶得贤妻。

    她说:“以我看,这里陈设的珠宝,都不如那位年轻贵妇所配戴的。”

    我的眼光依她所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了在剪彩的贵妇:一袭设计jīng致的黑衣,衬着一套珍珠首饰,珠子都有眼珠子那么大,发出圆滑的光辉,映在她的脸颊边,显得光彩怡人,美人如玉,相得益彩,我看得呆了——这不是媚媚是谁?

    她风度更好了,人更漂亮了。我相信她是快乐的,她终于可以高高在上,受人们眼光的拜膜。

    她并没有看见我,我也不希望她看见我,赶紧往人群里缩。

    未婚妻问我:“她就是何媚媚?”

    我点点头。

    “人比照片还漂亮。”

    “是的。”我说。

    “听说她以前只是个银行小职员。”未婚妻说:“大概是谣言,依我看,这样的风度,非十年八年也培养不出来。”

    我仍然微笑。

    未婚妻低声说下去,“据说追求她的人很多,都是富商爵爷之类,不知她花落谁家。”

    我挽起未婚妻的手臂说:“走吧。”

    如果我说,三年前她差点儿花落郭家,不会有人相信吧,何必再提呢,过去已属过去。

    过去已属过去。

寂寞小姐

    寂寞真是我们最大的敌人,此外就是时间,寂寞的时间简直能够置我们于死地。

    媚媚一与我吵架,就会说:“若不是为了怕寂寞。才没有那么好的兴致与你一次又一次地重修旧好。”说得也有道理。

    这样说起来,媚媚天天跑到写字楼去坐着,虽然说是为了薪水,但如果时间可以打发,她经济qíng形又不见得那么坏,就不会对着一班乏味的同事度日了。

    我笑称她为“寂寞小姐”,因为她是那么怕寂寞,忍受不了寂寞,所以她爱热闹,无端端拉了我到亲友家坐着,不是过年也吃牛ròugān,嗑瓜子,端张椅子霸个好位子看搓麻将。

    一回到家她就叹没意思,没有意思她又忙着去应酬,真矛盾。

    她一天到晚节目安排得满满,即使只有三四天假期,也得往东京去走一趟买衣服,整个人是动态的,一刻静下来的时间也没有,流行打网球,她又忙着跟风;见人学cha花,她也去参加糙月流学习班,东奔西跑,不亦乐乎。

    她又有一班姊妹团,经常聚会,在一起吃酒猜拳,都是时下的所谓事业女xing,但是在这一类聚会,她从不与我一起列席,别以为媚媚糊涂,jīng明起来,也就是一个厉害的小婆子。

    开头与媚媚在一起,颇有“疲于奔命”的感觉,日子久了好一点,有很多场合,大丈夫说不去就不去,顶多吵嘴,她也拿我没奈何。

    今天她一早穿戴好了,约我在大会堂婚姻注册处见面,她的一个表组结婚,她去做伴娘,人家送她一袭伴娘新衣,全身是荷叶边,我见了就说:“真土。”但她还是穿上了.媚媚对任何事都有股喜气洋洋的起劲,别人觉得她无聊,她自己可享受得紧呢。

    我到了婚姻注册处但见黑压压的挤满了人,正在寻找媚媚,她先一把抓住了我,抱怨我来得迟。

    我笑说:“人家结婚,何必起劲。”

    一大班女客男客都俗不可耐。

    媚媚叫我帮着招呼亲友,她自己象蝴蝶般穿cha在人群当中。

    我一眼看到一个穿白衣的女子独白站在一角,便好心的过去唤她:“可以观礼了。”

    她转过头来。

    好一张清丽的面孔,黑鸦鸦的浓眉毛.一双大眼睛,眼睛中闪烁着孤独的气息。

    她是一个陌生人,我以前并没有见过她。

    我轻轻重复一次,“可以观礼了,我与你一起进礼堂去吧。”

    正在这个时候,媚媚在我身边出现,嚷道:“不是我们的客人,你怎么乱叫?”她的手马上cha进我臂弯中。我尴尬了,连忙道歉:“对不起,小姐,对不起。”

    那女郎淡淡一笑走开。

    媚媚连忙拉起我的手去看新郎新娘说“是”。

    礼成后我驾车送媚媚,她一迭声喊累。

    “你喉咙都哑了。”我讽刺她。

    “晚上我穿那件盘金龙的旗袍。”

    “媚媚,晚上我不想去了……”

    “谭家树,你敢。”她懊恼的说。

    “我为什么不敢?”我笑问:“我想回家陪父母吃顿饭,今天是他们结婚三十五周年。”

    “好,你今天不陪我,以后——”

    “媚媚,别再使个xing子了。”

    她马上鼓起了嘴。

    “那么多人陪着你,何必还多个我?你也没空跟我说话,别忘了你是伴娘。”

    “那些人,不管用。”她说:“我要你陪。”我笑道:“既然那些人不管用,为什么你好歹总拉扯着他们,少有时间陪我?看样子,你是希望全世界的人都簇拥着你,是不是?”

    “不跟你说。”

    “你什么时候长大学习做一个独立冷静的人呢?生是一个人生,死是一个人死,要那么多人陪gān什么?”

    “我不是和尚,亦不是哲学家,我不管,今晚你要来。”

    “我只再重复一次:今晚我不来。”我开了车门让她下车。

    她头也不回的走了,绝对有信心我会听命于她。

    我没有打算那么做。

    我回家听了一个下午的音乐。傍晚驾车过港岛父母的家。我并没有过隧道。乘汽车渡轮的qíng调特别一点。

    天气很懊热,这个夏天又长又热,到了如今季末,虽然傍晚有点风,但衬农还是汗湿了,我站在渡轮边chuī风,身边站着的女郎背影非常熟稔——

    真巧,我想。

    她又转过头来,见是我,一怔,眼光在我身边一溜。

    我知道她在找谁,但是我不出声,只是笑笑。

    她的目光重新落在làng花上。

    美丽的黑发编成一条长辫子,有几绺粘在后颈。

    寂寞小姐,我忽然想冲口而出。

    她才是真正的寂寞小姐,神qíng多么动人心弦,永远只有一个人,独来独往,清傲而带点傍徨,矜持沉默。

    这是我同一天内第二次见到她了。

    我搭讪道:“好热。”声音很低。

    她微微侧头,“是的。”她的声音也不高。

    不知如何,我忽然紧张起来。

    我问:“为何搭汽车渡轮,又慢又热。”她反问:“那你呢。”

    “我有许多时间,我是一个喜欢làng费时间的人。”我在那一刹那间说了真话。

    她点点头。

    我又问:“你呢?”

    她掠一惊头发,“我?”她停了一停,又说下去,“很久之前,我恋爱过一次。”又停了。

    就这么一句,已经dàng气回肠,我非常震惊,不敢看她的脸,我不明白为问她会对我说这么深刻的话。

    “那时还没有海底隧道,”她说下去,“我们常常坐渡轮过海,非常làng费时间。”声音很平和,完全象是在说别人家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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