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朋友_亦舒【完结】(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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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家,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自抽屉中取出刮胡刀,很仔细地把上唇边浓密的汗毛剃了一次。

    已经有胡髭了,劭恒想,少年人有异于小朋友。

    母亲叫他吃饭,他说不饿,躺在chuáng上看小说。

    累了,堕入梦乡,梦见与女郎去旅行,两人在糙原上奔跑。

    糙的颜色绿得耀眼,她穿白色的裙子,衣袂飘动如一只粉蝶,爱毕竟是太过华丽的一件事。

    劭恒伸手去触动她的头发,柔轻如丝。

    「劭恒,劭恒。」她叫他。

    她如何得知他的名字?劭恒罕纳。

    「劭恒,醒来,饭没吃就睡觉,太不卫生。」

    劭恒张开眼睛,发觉父亲站在他chuáng头。

    他叹一口气,下chuáng来。

    难怪哥哥、姐姐找到工作就搬出去住,否则一辈子做小朋友。

    父母家中有一套规例,在这里住一日,就得尊重律例,接受束缚。

    劭恒在浴室洗脸,还要隔多久才能独立生活呢,他问:五年,七年?

    他胡乱吃了一点东西,回到书桌,摊开课本。

    母亲跟进来问:「劭恒,不舒服吗?」

    「不不不不不。」他不耐烦的关上门。

    母亲吃了闭门羹,只是很幽默地耸耸肩。

    很多成年人上了岸也就忘记青少年的烦恼。

    其实少年人的生活殊不好过,除出繁重的功课,还得花不少jīng力来应付成长的痛苦。

    生理与心理都由稚嫩的儿童阶段日趋成熟,什麽感觉都有:畏惧、高兴、意外、满足、怀疑……一切放在内心,又不能与大人说个明白。

    难怪不少同学憋得长满一脸的小疱。

    当夜劭恒无法集中jīng神,很马虎的写了两篇功课。

    他的思想,早已飞出去老远老远,同女郎在那无名的糙原上会合。

    劭恒伏在书桌上熟睡。

    第二天早上,忘记拨闹钟,母亲把他叫醒,眼看要迟到,他匆匆赶出门去。

    老师以为他病了,劝他回家休息。

    劭恒涨红面孔,坚持不肯,倔得似条牛。

    老师暗暗打量他,开始担心,希望这种现象只属暂时xing。

    快要放暑假了,也许只是考试压力使劭恒态度略为转变。

    到了下午,劭恒qíng绪平静下来。

    他躲在校园角落,无端落下泪来。自从五岁那年在门口狠狠摔了一跤,跌烂膝盖大哭一场之后,他还没流过眼泪。

    劭恒用手帕擦gān眼泪,放学回家。他也不知道为何落泪,内心并不见得悲伤.相反地还有一般难以形容的欢欣,但眼泪像是最自然不过,默默地淌下脸颊。

    不可以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连劭恒都为自己惊心,不不不,一定要当心。

    他登上公路车,回家去。

    吃完饭吃水果,父亲坐在电视机前看美式足球,劭恒到门外散步,隐隐听到蝉叫。

    他坐在石阶上,呆呆的看看公路前方。

    劭恒跳起来,她来了。

    一点小小红色,开头只似芝麻点,渐渐趋近,引擎声传来,晃眼间已有火柴盒子大小。

    劭恒不由自主站起来。

    女郎一定是出城去赴约。

    驶近了,劭恒发觉不止一辆红车,贴近它的,还有一架银灰色的跑车,两车一前一后,巧妙地在路上滑翔,两车只差一公尺虚位,一下子,如箭般擦身而过,消失在弯角上。

    劭恒呆了许久。

    那辆灰车,属谁所有?

    劭恒的内心苦涩起来。

    那片青绿的糙原,劭恒没有想过要同别人分享,他没料到有人会提了篮子来,在糙坡上举行野餐会,劭恒一直以为,糙地是他的秘密,没人知晓。

    现在他明白,他的想法,是太天真太无知了。

    平复下来的心qíng,又似漩涡般搅动,他低下头,回到屋内。

    父亲在十一点半关掉电视,接着熄掉全屋灯火。

    劭恒想睡,却比什么时候都清醒,胸口像是点著一朵小小的火焰,炽热光亮地照耀著那一前一后两辆跑车。

    它们一直在劭恒心中飞驰,提醒他,他只是一个不相gān的旁观者。

    车子有没有回家,他不知道,天差不多亮的时候,他才睡着。

    清晨,父亲的声音传来:「这孩子,晚上在做什麽?白天起不来。」

    母亲说:「嘘——」

    劭恒连忙起来梳洗出门。

    他的脚步似踏在棉花上。

    在车站故意错过两班车,都不见那位女郎的踪影,劭恒终于登上第三班公路车。

    他错过一整节英文课。

    老师问:「劭恒,你身体不适,可以告假。」

    他没有不适。

    不不,他大大的不适。

    劭恒有点胡涂。

    他到洗手间,用冷水敷一敷面孔。

    小息时元森问:「你怎麽了,劭恒。」

    劭恒不出声,他生怕一张开嘴,就忍不住招供一切。

    「是不是有难题?」

    震海说;「劭恒怎么会有难题。」

    「说出来,大家可以帮忙。」

    劭恒摇摇头。

    怎么可以给别人知道。

    「劭恒,不要见外嘛,说来听听,大家商量。」

    震海比较识趣:「我们先走一步,劭恒肯说,自然会开口,不要勉qiáng。」

    他技着元森离开。

    那天回家,劭恒累极而睡。

    整夜噩梦连连,杂且乱,没有联贯xing,一觉惊醒,比没有睡之前还要累。

    劭恒看时间,才五点多。

    天还没亮哪,他索xing爬起chuáng做功课。

    到七时半,穿好衣服,他取过书包,出门。

    母亲刚起身,「劭恒,这么早出门?」

    劭恒点点头。

    早点动身,可以避开那辆红车。

    母亲有点惊疑,这几天劭恒不知怎麽搅的,先是起不来,接着又起个大早。

    她看着劭恒出门,不甚放心,斟了一杯茶坐厨房里沉思良久,才决定投劭恒信任票。

    劭恒的烦恼,还得待他自己来解决。

    提早出门是个好方法,一连数日,都平安无事。

    劭恒一早坐在课室温习。

    在课本页与页之间,他怀疑那红色的车子,只是他的幻觉。

    即使是真的,渐渐也会忘记。劭恒瘦了许多。

    同学都有点无jīng打采,大考期间,校园中嘻笑声大减,也属必然现象。

    考试最后一日,元森问劭恒:「成绩如何?」

    劭恒自知比上学期差,但默不作声。

    「去吃冰。」震海说。

    劭恒摇摇头。

    「别这样,学期终结,大家就要各散东西,还不趁机会聚一聚。」

    劭恒觉得有理。

    谁知半途中就下起雨来。

    小冰堂没有空气调节,风景自然,劭恒看着豆大的雨点撒下,在地上打出一个个印子,一下子密密布满,全都湿透。

    震海说:「这是过云雨,一下子就停。」

    元森说:「停你的头,雷声隆隆,起码下半天。」

    劭恒不怕雨,他嘴巴里含着一块冰,欣赏雨景。」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辆红色的跑车驶近,停下。

    劭恒蓦然与它陌路相逢,心跳忽然停顿下来,张大了眼睛嘴巴,手足无措。

    接着,鼻子有点酸,腿有点软,不懂得招呼。

    女郎把车泊在停车湾,她被雨淋得湿透,十分尴尬地跳下车来。

    她没有看见劭恒,解下丝巾,抖动著。

    劭恒温柔的想,开篷车终于碰上无qíng雨了。

    但湿了身的她还是这么漂亮。

    她走到车尾,试图打开车篷,一个人力气不够,转过头来,看到劭恒他们,便提高声音:「小朋友,帮个忙好不好?」

    元森立刻上前报到。

    震海不甘示弱,也前去出力。

    这时,女郎才看到劭恒,她笑起来。

    「你好吗?」她有一丝惊喜。

    劭恒默默头。

    没有什么分别吧,对她来说,都是小朋友吧。

    「许久没见。」女郎说。

    是,劭恒想,有三十三天没见了

    一边震海向她报告:「车蓬拉不开来。」

    女郎说:「没关系,大概是坏了。」

    元森说:「这雨,一两个钟头内是不会停的。」

    「嗳,」女郎说:「看样子,我只好讨救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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