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粉世界_亦舒【完结】(7)

阅读记录


    就在这个时候,冷气机忽然轰的一声,停止cao作。

    众人大哗。

    姨丈连忙抓来经理部长理论。

    不到一忽儿,冷气机开始不流通,造成闷气、窒息、流汗,客人非常鼓噪。

    倒楣的表弟,我想:怎么会在这种倒楣的地方请喜酒,应该选大酒店,即使全区停电,也还有自家的发电机救急,姨丈真是寒酸,请客请得太jīng刮。

    那边一群女孩子个个热得脸上冒油,可是无奈地作其娴静状,我看了暗暗好笑,我早已除下外套、解掉领带,大解脱。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边一个白衣女郎自手袋中取出一把檀香扇,唰地打开,向自己猛。这女郎身穿白衣,头发束起,香汗淋漓,别有一番姿态,最可喜的就是脾气那么坏、那么直率,没有一点掩饰,你说她可爱也好、过分也好、反正她有xing格,不是芸芸众中之一名。

    部长来宣布冷气机一整晚都修不好。

    大家嗡嗡声抗议,可是仍然赖在麻将桌子上。

    我叹口气,预备早退,我没有打算刻薄自己,此刻才八点,几时挨到十点半。

    有人比我还快,就是那个白衣女郎,她把扇子重重的一搁,就站起来走。

    在电梯口我看著她的侧脸,真不愧是一个美貌的女子,笔直鼻子、大眼睛、高挑身材。

    我搭讪:“送你一程如何,小姐?”她愕然看我,随即冷若冰霜的说:“对,你是男方的亲戚。”“可不是。”我笑说。

    “我来问你们,”她连珠pào似。“不是说男方是香港新贵,起码有几十幢房子收租?为什么摆喜酒选这种破地方?”我问:“你是女方亲友?”有点意外。

    “是的,我是新娘的表姊。”我据实说:“他们的事,旁人哪晓得?”她叹口气。“这不是故意不给好脸色看吗?”“我送你一程如何?”我笑。“何必为事不关己的一顿饭添增那么多牢骚?谁也料不到冷气会崩溃。”她看我一眼,不再言语,大概她也发觉对陌生人说得太多。

    我说:“嗳,我不是坏人,看你肚子也该饿了,找个地方吃了饭再说。我猜想你本来就有气,现在不过是藉机而发,是不是?”她仍然不响。

    她自然没有跟我去吃饭,也没有让我送她回家。在香港,女孩子通常还是很矜持、拘谨的,社会风气影响,过分随便,会被人视为十三点、滥jiāo、不正经,做女人并不容易。

    她接受了我的名片,这已经叫做极大方了。

    过了三天,表弟与妻子便回美国去。

    这一去无异是姨丈赶跑的,谁在那种qíng况底下都会发觉自己不受欢迎,乾脆一走了之,说句可怕的话,等多几年,姨丈的一切还不就是他们的,我不相信姨丈会有勇气把财产捐公益金。

    小俩口的算盘也很jīng,与其坐在香港讨些大人手指fèng漏出来的利益,不如到小镇去孵著等待将来,少受许多闲气。

    他们这一对是走了,我却又邂逅那个坏脾气女郎。

    她最近将因公赴美,表弟叫我同她联络,托她带些书籍去,我师出有名,欣然应允。说起来,大家还是远亲。

    她姓殷,叫栀子,栀子花的栀子,多美的名字。

    我摇电话去。“我是康家宁,记得吗?”“记得,表妹写信告诉我了。”“我们见个面如何?”“你把要带的东西带出来。”一把火似的脾气。

    “遵命。”我顺著她。

    我们约好喝咖啡。

    一熟就好办,话也滔滔不绝,她替她表妹辩护起来。

    “到底已经结了婚,看不顺眼也该有些度量,何必处处令人难下台?令弟可只是个小职员,什么底子都没有,他们俩五百美金租了小公寓住,艰难得很。”我不语,姨丈是故意的。

    我说:“生了孩子就会谅解的,到时还不是老人家出马来救济。”“老人家花钱要花得其所,花得大方,不待小一辈开口就有照顾才是,哪有像你们的长辈,蚶蚶蝎蝎,没些风度,对孩子像狗,把桌子上的渣滓扫下来给他们。”我吃一惊。

    她真是火爆脾气,把姨支那副怪脾气形容得多么贴切!

    我妈不只一次的劝姨丈,叫他疏慡些,反正钱赚来是用的,大把大把的用出去,图个欢喜,有何不可?早该买幢房子等孩子们回来成家立室,继承事业,可是姨丈偏不肯。

    栀子又说下去:“好了,不用多讲别人的闲话,把要带的东西jiāo给我吧。”我只好双手奉送过去。

    “去多久?”我问。“有没有人接你?”她忽然笑起来,也不作答,就站起来。

    我连忙送她出去。

    “不用,你请回吧,你们这些孤寒财主的后裔。”我气结。

    我大声说:“我爸妈可不是那种人:他们克勤克俭,现在还朝朝七点半出门去上班,一等一的好人。”她瞄我一眼,截部车子而去。

    这么固执且口不择言的女孩子,将来她有得苦吃,不劳我教训她。

    过两个星期她自美国回来,自动打电话给我,说表弟亦有东西带给我。

    我没好气的问:“是什么?假如是一包糖,你代我吃掉它算数。”栀子说:“是带给令尊、令堂的。”我没奈何,只好出去见她。

    她的表妹嫁了我的表弟,到底是亲戚,一表三千里。

    她说:“他们说谢谢你父母,他们很客气,送了礼物。”我不说什么。

    “不是说金钱价值,心意更为重要。”她停一停。“可笑不,到今天我还在替表妹不值。”不由我不开口。“当然可笑,别人的事,要你来cao心,你表妹不见得那么天真,无端端嫁我表弟,他们一家子的事,你cao心那么久,白得罪亲戚。”“你是说她贪图什么?”栀子又勃然大怒。

    “表面条件来说,确是我表弟胜你表妹多多,你表妹甚至不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势利:““栀子,我们认识也这么久了,为什么不谈谈自己的事?譬如说,你到美国去做什么?

    “你的工作是什么?你多大年纪?有没有男朋友?”我有点嬉皮笑脸。

    “关你什么事:““不可以这么孩子气,当然关我事,我对你有兴趣,我们可以进一步做朋友。”“嘿!”她仰起头冷笑。

    我说:“像你脾气那么壤的女孩子,找男朋友不容易呢,切记切记,莫丧失一个好机会。”我笑。“至少我懂得欣赏你其他的优点。”她忽然泄气。“一个人的脾气坏,有没有得医?”“自我控制呀!”她摇摇头。

    “来,一起吃顿饭,我把要诀教你。”“你表弟那么老实,你却那么滑头。”她瞪我。

    “他太年轻,我比他大八岁。”“下次有机会再说。”她又拂袖而去。

    她个xing突出,为人慡朗,如果能够以涵养控制脾气,就十全十美。

    不过要受她一次又一次奚落,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男人最讲自尊。

    但是我很快的原谅了她。表弟写信给我,说殷栀子是艺术家,她任职时装设计。

    艺术家有资格脾气古怪,我还有什么话说?

    那日我看了花花公子杂志访问老牌女星比提戴维斯的一段谈话。

    戴维斯说:“艺术家,不论gān哪一种行业,都有xing格脾气,但不是大叫大嚷那只是坏行为。”只差一线呢,栀子若果不小心一点,就会跨越那条界线。

    我把那篇访问挂号寄给栀子。

    她覆电说:“谢谢。”我笑。“gān艺术需要热qíng,感qíng激发就难以控制,你能说声谢,就证明还有压抑。”“你少倚老卖老。”她终于松懈下来。

    “请你吃饭。”“城裹有好多温柔的小绵羊在等待你的邀请。”“可惜男人都有点被nüè狂。”她嗤一声笑起来。

    我们终于去吃烛光晚餐。

    qíng调很美,主要是大家都很轻松,我几乎想伸个懒腰,一抒多月来的积劳。

    没有女朋友的日子并不好过,有什么话全藏在心裹,回家往往倒头就睡,沉闷得要死,你让我一个人跑到这种地方来坐看吃鹅肝酱与香槟,我提不起劲,叫我去约会那些小绵羊呢,我又觉得累,于是乾脆在家吃三明治。

    我喜欢健康独立的女人,可以在她手臂上打几拳的那种,我害怕哭哭啼啼的小姐,动不动要哄著,管接管送,还得同伯母打麻将之类。

    我叫了瓶上好波多红酒,吃烩橙鸭,醉翁之态毕露。

    栀子并不后悔同我出来,看得出她也很享受,大家天南地北谈很久。

    话题很自然又转同表弟身上去。“太早结婚,有危机存在。”我说。

    “每一种人际关系都有危机存在。”她说。

    “不错下属终于跟老板闹翻、婆媳从来不曾好好相处、主妇与女佣又互相挑剔”我停一停。“不过夫妻关系最脆弱。”她笑,异乎平常的温和。

    “最适龄是什么时候?”她问。

    “女的三十,男的三十五。”“都成了老姑婆了。”“就说如此,届时见也见过、玩也玩够,收心养xing,在家打理家务。”“还不是大男人主义。”她撇撇嘴。

    “我不否认,我绝不肯放老婆出去在办公室内同人打qíng骂俏,赚取些小月薪。”“些小月薪?有些女qiáng人赚得很多。”“是吗?她会把薪水拿出来养家吗?赚得多有什么用?””你这个人!qiáng词夺理,不同你说了。”她脸色微变。

    我立刻后悔,这么好的气氛,何必为不相千的小事破坏qíng趣?

52书库推荐浏览: 亦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