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环大惑不解,一张面孔,怎么可以同时出现相对的表qíng。
但是他怕香夫人看见他,不敢久留,一溜烟走下楼梯。
一整个寒假,连环都躲在家中。
连嫂催促他:“你怎么不出去玩,男孩子老关在家中容易生病。”
老连在一旁笑,“再过几年,他找到女朋友,一心向外,你又会来不及哭诉。”
连嫂一怔,脸色当下转白,仿佛那一天已经来临,她唯一的儿子留恋女色,一心一意供奉女方一家,对父母恍若陌路。
连嫂喃喃地骂:“你诅咒我。”不再叫儿子找节目了。
连环暗暗好笑,父亲有他的一套,这些年来,一直把老妻治得服服帖帖。
快乐同权势及财富有什么关连呢,连环感喟。父母不过是一对最最平凡不过的柴米夫妻,才貌均不出众,运程普通,但是他们相敬相爱,生活何等逍遥。
连环有种感觉,他不会如此幸运。
老连见妻子戚戚然,便顾左右而言他:“东家还不回来,闲得慌。”
“贱骨头。”
“明天早上先去接大小姐,再接二小姐回家,寒假快过去,要准备功课开学。”
“听说两位小姐功课都不大好。”
老连忽然夸起口来:“叫连环指点她们一二、绰绰有余,呵呵呵呵呵。”他笑得不知多畅快。
这也是连环勤奋向学的原因之一,读回来的学问属于自己,又令父母如此快活,何乐而不为。
连嫂忽然说:“太太这几天都没有传我们。”
老连沉默一会儿,站起来说:“来,我同你看看冰箱为何轧轧声如火车头。”
那辆红色跑车如此嚣张,连老实的老连都看出多少端倪。
第二天,连环伏在窗台上,看着父亲开车出去,把香家大小一个一个接回来。
刚自窗台下来,连环听见“嗒”的一声,这是石子打到窗户的声音。他抬起头,探出身子,看到小小人儿站在楼下向他招手。
连环不知多高兴,索xing从窗口爬出,把近窗的树枝出力拉扯近身,像玩特技似抱着它搭到树杆,一溜烟滑到地上。
阿紫却无欢容,她拂一拂大石上青苔,坐下来。
“有什么事吗?”
阿紫不语。
“病愈回到家来,应当高兴才是。”
阿紫抬起头说:“父亲同母亲吵架吵得很凶。”
连环一怔,对于大人的事,他一知半解,但可以猜想到,这一场争吵,一定要来。
那一夜,那个侦探所拍摄的照片,想必已经到了香权赐手中。
两个孩子默默无言。
过一会儿阿紫说:“姐姐吓得哭了又哭,我没有。”
是的,连环赞许地看她一眼,阿紫肯定是比较勇敢的。
就在这个时候,连环听见父亲唤他:“连环,连环。”
阿紫即刻站起来躲到大树后边去。
一双黑白分明jīng灵的大眼睛在树叶掩藏下犹如受惊小鹿,不不,更像迷途的小妖仙。
老连找到儿子,急急说:“香先生要见你。”
他催着儿子到大宅去。
连环不知自己扮演什么角色,一看到香权赐神色,便晓得事态严重。
香某轻轻叫他坐下。
huáng昏的光线下,他的脸色好比灰土,本来容貌可算得俊朗的人,此刻不知恁地,左颊眼下一块肌ròu不受控制地簌簌地抖动。
一个人要受到极深切的刺激,才会有这种反应,连环深深同qíng他。
香权赐的声音还算镇定,他背着连环,轻轻地说:“桌子上有两张照片,你去看看。”
连环还是第一次进香氏书房,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房间,这么大的书桌,他如到了大人国。
书桌上除去文房用具,就是两张放得极大的彩色照片。
是那辆红色的跑车,照片在夜间拍摄,有点模糊。
连环一见,知道必需置身度外,少年的他已经颇有一点城府。他抬起头来,脸上适当地露出一丝莫名其妙的样子。
香权赐正细细搜索这少年脸上的蛛丝马迹,他暂时不得要领。
他问:“认得这辆车吗?”
连环摇摇头。
“有没有见过它?”
连环又摇摇头。
香权赐凝视连环,“他们说,孩子不会说谎。”
但是,连环在心中说,我不是孩子,而且,我不管闲事。
他仍然维持着那一点点大惑不解。
香权赐自问阅人无数,错不到哪里去,便叹口气说:“你同你父亲一样老实。去吧,没你的事了。”
连环欠一欠身,轻轻退下。
他的一颗心却跳得厉害,连环安慰自己:不要紧张,何必惊惶,不关你事,但是仍然害怕得一边脸都麻痹了。
走到大堂,恰巧香夫人缓步拾级而下,叫住他。
那美丽的女子嘴角仍然孕育着那个诡秘的笑容,衬着一丝血色也无的脸庞,七分凄艳,三分可怖。
连环不由得退后一步。
她向少年招招手,“你过来。”
连环只得向她走近。
“谢谢你维护我。”
连环清一清喉咙,低声说:“香太太,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香夫人颔首,“好,好,我很感激你。”
连环不想多说:“家父在等我。”
他走近大门,终于忍不住,转过身来,对香夫人说:“太太,你保重自己。”
香夫人笑了,在楼梯口yīn暗的角落,她的笑容似发出亮光,照明该刹那。
连环离开大宅,松口气,回头望,只见灰色巨宅盘踞在huáng昏里,像一只怪shòu,天边夕阳映着片片橘红色晚霞,更使整幅风景看上去如一张超现实图画。
老连问儿子:“怎么样?”
连环看父亲一眼,不声张。
“他有无给你看那些照片?”
连环木然。
连嫂不安,“可是有大事要发生了?”
老连慰抚老妻,“不关我们事。”
连环左右两手紧紧握住父母的手,他们才是全世界最幸福的男女。
睡到半夜,连环突然惊醒。
他不能肯定哪一件事先发生,不可能是同时发生的,一定有先有后,要不他先醒来,才在万寂的深夜听见轻微的霹啪一声,要不就是这一声轻响把他吵醒。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披上外套,便自窗外搭住树枝走捷径落到地下,恰逢他父亲亦开门出来。
可见那一声响并非如想像中轻微。
父子俩jiāo换一个眼色,朝大宅奔去。
老连用力按铃,匆匆来开门的是阿紫的保姆,见是连氏父子,大怒,斥责:“吵醒主人家,谁负责。”她睡得那么近,竟什么都没听到。
老连推开保姆,抢入屋内。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听到孩子惊怖的尖叫声,叫了一声又一声。
连环什么都顾不得,冲上二楼卧室私人重地,看到小小阿紫蟋缩在一角落,连环急急把她拥在怀中。
抬起头,看到香夫人倒卧在血泊中。
连环自己吓得牙齿与嘴唇打架,抖个不停,却还来得及把孩子的头接在胸前,不让她看太多。
老连也上来了。
他很镇定,一步步向主人走去,“东家,把家伙给我。”
连环这才看见香权赐站在主卧室门口,呆若木jī,右手持一件黑色物体。
受老连一喝,香氏的手一松,那件东西掉地上,被老连的脚一踢,踢到老远角落。
连环这才看清,那是一把手枪。
香夫人受的是枪伤。
大小姐香宝珊到这个时候才醒来,她一推开门就被保姆推回,只听得她在房内尖叫:“什么事,什么事!”
老连已经拨电话到警察局。
香权赐蹒跚地走到一角坐下,一点也不反抗。
连环想把阿紫jiāo给保姆,阿紫拉着连环的衫角不放,连环没有办法甩手,只得一直把她抱着。
他过去蹲在香夫人身边。
香夫人忽然蠕动一下,连环看到她左肩上有一个小小鸟溜溜的dòng,血就自该处流出来。
连环忽然松口气,呵并非致命伤,他一个踉跄跪倒在地。
“把枪给我,”香夫人微弱地说,“把枪给我。”
连环颤抖地答:“不可以。”
“你这孩子,警察快要来了,说是走火,记住,是走火。”
大家忽然明白了。
香夫人分明是想保住香权赐,连氏父子同保姆都知道事qíng的严重xing。他们夫妻的感qíng已dàng然无存,她对他不忠,但甘于承受血光之灾,将真相隐瞒,也算互不拖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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