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三人不约而同点点头。
香夫人松口气,闭上眼睛喘息,她美丽的面孔,因痛苦而扭曲,更予人一种不属人世的感觉。
这时候,天刚鱼肚白,警车号角的呼啸由远至近,越拔越尖,越来越高,终于停在门口。
阿紫一直伏在连环的肩上,结果要保姆用力拉开她,她并没有哭泣。
香夫人被放在担架上抬出去。
她雪白脸庞溅有一两朵小小淤紫色血花,也许是连环的幻觉,他竟看到她微微地笑,他一定睛,她已经上了救护车被送走。
连氏父子跟其他人一样到派出所录了口供,然后折返宿舍。
连环一声不响,走进卧室,锁上房门。
之后一日一夜,无论父母如何敲门,都不肯出来。
第二天清晨,他觉得饿,于是走到厨房,开了一罐烤豆吃起来。
身边传来一声咳嗽,是他父亲。
老连给儿子斟一杯水。
连环咕嘟咕嘟喝下去。
老连不出声,默默注视儿子。
过了一会儿他轻轻似自言自语般说:“香先生把保姆解雇,给了一笔可观的遣散费。”
连环一怔,父亲可是也被开除了?
“但是香先生令我们一家三口留下来看守大宅。”
连环愕然,他们一家四口又往哪里去。
老连有答案:“这件事结束后,他们夫妇大概会分手,香老板要带着大小姐二小姐到英国去入学。”
连环缓缓抬起头,那美妇人呢?
老连没有再说什么,他也斟一杯开水,一口气喝下去。
那美妇将被逐出香宅,永远不能回头。
连环黯然低头。
老连说:“记住了,连环,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只是看守这幢大宅的工人。”
连环答:“是,父亲。”
老连放下心来,拍拍儿子肩膀。
他虽然没有受过高深教育,却懂得尊重儿子的隐私,他让许多疑点埋在心底,没有提任何问题。
香夫人伤愈后并没有再回来。
闻说她已悄悄离开本市。
香权赐带着宝珊紫珊两姐妹赴英的时候,连环站门口默默相送。
大小姐哭得双眼肿起来,爱哭原是女孩天xing。但阿紫紧紧抿着嘴,握着父亲的手,不发一语。
连环帮父亲把行李送进车后厢。
老连把车于驶走,阿紫忽然转过头来,透过后玻璃向连环摇手道别。
连环不由自主追上去,嘴巴说再见,珍重,但没有发出声音来,好不容易止了脚步,发觉已经流了一腮眼泪。
连环连忙擦gān眼泪,怕母亲看见。
香氏这一家人,这样富足,又这样一无所有。
chūn天很快来临,连环与宿舍门外那棵树一样,越长越高,也愈是寂寞。
大宅空无一人,连嫂天天过去打扫,她有次笑说:“大屋空无一人,怪吓人的,在楼下似听到楼上有声音,在楼上又如听到楼下有声音,每次匆匆忙忙,拭掉灰尘便赶回来,”她停一停,“谁要住那么大的房子。”
老连每天把两架车子抹得铮亮,一点不偷懒。他常说,工夫是做给自己看的,最要紧是过得了这一关,工夫绝对不是做来敷衍老板。
每日下午三时他会把车子开到市区去打一个圈,从来不用它们义载家人,豪华房车属于东家,老连公私分明。
什么叫家教?以身作则,便是家教。
连氏三口如住在世外桃源一般,日于过得很快。
岁月如流,香氏委托的律师行开头每星期派员来巡视。一年之后,发觉事事井井有条,改为两星期一次。又隔一年,再改为每月一次。之后那位区律师索xing不定期抽查,亦找不到一丝破绽,因敬重老连,写一个上佳报告到伦敦,升他为管家。
老连记念以往热闹的日子:“东家不知几时回来。”
此刻泳池花园阳台统统缈无一人。
连环在这数年,静静度过他的青chūn期。
胡髭扎了根,鬓角长出来,喉核显著,声音粗沉,瘦削四肢渐渐添上肌ròu,肩膀一天竟如一天。
连他自己都发觉了,半天不洗澡,身上便似有股味道,故特地去买一箱药水肥皂用。
连环仍然非常非常沉默,那独有畏羞的笑容使女同学特别好感,其中一位叫林湘芹。
暑假,他呆在房中,伏在书桌上,听蝉鸣——知——了——它到底知些什么?连环想问它。
他怕热,一到夏天,jīng神总有点忧惚。
正在朦胧间,忽尔听到清脆的声音叫他:连环,连环。
连环一惊,脱口而出:“阿紫,阿紫,我在这里。”
猛地抬起头,不小心撞上书架子角,痛得他鼻子火辣辣,落下泪来。
他忙不迭探身出去看个究竟。
不是他的幻觉。
窗下站着一位白衣少女。
那是他同班同学林湘芹。
少女也看见了他,满心欢欣,“没想到你在家,”她解释,“我偶然路过,顺便来探访。”
鬼话,连环微微笑。整个山头只得一幢屋子,谁会路过这里。
少女被他笑得不好意思起来。是,她的确故意离开大队自附近水塘边的郊野公园步行上来。
先按照地址到大宅去按了半天门铃,没有人理会,才看到另一边有小屋。巡着小路走过来,已经在失望,没想到,一叫便有人应,喜出望外。
“连环,下来。”
连环看看自己正穿着旧衬衣同短裤,犹疑片刻,不知该不该招呼这不速之客。
“我总共只打算逗留十分钟罢了。”女同学开始发窘。
连环慢吞吞下楼来,不说什么,站在门边看着少女,并非故意扮不起劲,实在是找不到开场白。
她刚好坐在那块大石上。
连环不想任何人占用阿紫的位置,拉张藤椅过来,“请坐。”
少女移座,看住连环微微地笑。
他问:“有什么事吗?”
“没有什么事,”林小姐用手帕拭拭汗,“听说你也编在甲班,我老觉得明年那个考试会非常吃力,故此患得患失,你的功课一向好,故来讨教。”
这番话说得这样动听,连环默然,面色开始缓和。过半晌,轻轻答:“我也不过死读书罢了。”
林小姐笑吟吟四处打量一下,“我想要杯汽水。”分明不止打算逗留十分钟。
女孩子总是这样,有一点点小聪明,决不肯放着不用。
连环又莞尔,“请等一等。”
他始终没有把客人请进屋子里。
林小姐接过饮料,好奇地问:“你怎么住在这里?”
连环反问:“我应当住在何处?”
“那间大屋才是落阳路一号。”
来了,连环警惕她要开始钻研目的地有关一切了。
他不动声色,“我并不住落阳路一号。”
“但手册上的地址……”少女自觉说漏了嘴,噤声不响。
连环笑一笑,“家父是落阳路一号的管家。”
少女一怔,略党失望,连环看在眼中,有点痛快,他就是要她失望而退。
少女到底是现代少女,对于阶级不是没有成见,但到底不足以构成势利。在她眼中,可爱的连环魅力丝毫不减。
她笑问:“大屋没有人住吗?”
“有,度假去了。”
这一去,已经有四个年头。
连怀惘怅地低下头。
“令尊令堂呢,”女同学问,“怎么不见他们。”
“回乡探亲。”
“呵,你一个人在家,”少女脑筋动得飞快,“喂,有没有点心招待?”
林湘芹活泼慡朗健谈主动,所以也深谙得寸进尺之道,连环不晓得怎么样拒绝她。
她见他沉吟不语,便试探他:“大家都说你有一个女朋友在外国。”
连环不置可否。
“是不是真的?”她含笑探过身子。
连环抬起头来,“在我们这种年纪,还是读好书要紧。”
少女听到连环的语气像个十足的年轻导师,大乐,不禁“嗤”一声笑出来。
连环有点尴尬,便站起来示意送客。
“我们有节目,你要不要一起玩?”
连环摇头拒绝,少女却不以为仵。
“下次,”她说,“下次再来看你。”
连环把同学送到路口。
下次不会那么巧。
回到房中,他往chuáng上一躺。奇怪,这张chuáng越来越小,越来越短,像小人国的家具。
但这里有他熟悉的气味,宾至如归,连环眯着眼。
睡梦中有人叫他,连环转个身,讨厌的林湘芹,别又是故意忘了一支笔一条手帕,又藉词回来拿,赖着不走,但心底又渴望她回来与他说说笑笑散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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