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被推开,小小的人儿走进来,“连环,你忘记我了。”那清脆动听的声音不可能属于另一个人。
阿紫,连环跳起来,阿紫回来了。
他惊醒,房门轻轻被风chuī开,哪里有人。
连环哑然失笑,阿紫早已长大长高,哪里还会是那小小安琪儿。
她早已中学毕业,结jiāo一大堆洋朋友,怎么还会记得昔日管家的儿子。
四年多他们都没有通过消息,开头连环有qiáng烈写信的意愿,他有香氏伦敦的地址,背得滚瓜烂熟,但总觉此举唐突。
香权赐留下他们一家,就因为他们安分识相,沉默如金,他们一家三口绝对不能轻举妄动。
再说,写些什么好呢。
连环不是那种能够流利地表达心意的人。口涩,笔更涩,作文不是他擅长的科目,他修的是纯数,代数,算术。
香氏把女儿带到那么远的地方去,自有深意,他要她们忘记那可怕一幕。
她们或许能够,连环却对当夜qíng景有着不能磨灭的深切印象。
记忆似水晶般清晰。每一细节,每一句对白,都似卷电影胶片,不时在他脑海中播映。
不,他没有与阿紫联络,他的记xing太好,非常不便。
连环这一季的暑期工是代他父亲照顾大宅。
每天去巡一巡,园艺工人逢周末都会开工,剪糙机器轧轧声的节奏具催眠xing,开了洒水器,它轻轻转动,水珠落在斜阳里制造出半片虹彩。下午更加寂寞,无线电与电视机的喋喋皆于事无补。
连环的心静,坐在一边良久不烦,鸟类几乎以为他是一具石像。
少年送走工人,便掏出累累锁匙,开启大门进大宅察看,啊,二楼有一扇玻璃窗无故破裂,要即时找人更换。
十来间房间,有些较为名贵的家具都蒙着白布,连嫂说得对,的确略见诡秘,连环老觉得有人,不知谁已经悄悄回来,只是没通知管家。
主人家没有秘密,房间全部不上锁,任由参观。
阿紫睡房的衣柜里还放着小小簇新的黑色漆皮鞋。
小女孩像随时随地会出现,嘟哝说:“我不喜欢白色,我不喜欢海军装。”
在这间屋子里,时光并无飞逝,一点迹象都没有。
小小毛毛玩具熊眼珠掉了一半,耳朵撕脱,都由连嫂fèng上去,一时找不到同色的线,所以棕色的小熊身上多了数条黑色的疤痕,同样静心地等主人回来。
暑假过去后开学,不到半个月,连环就发觉他还是说得太多,做人最安全是做哑巴。
竞选班长,连环大获全胜。对手一男一女两位同学,女的正是林湘芹,马上过来同连环握手道贺。那位男同学的反应却非常异样,他走到连环身边,大声说:“作为一个工人的儿子,连环你真算厉害。”
连环立刻看向湘芹。
他并不介意男同学拆穿他家底,他的的确确是工人之子,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他也从不企图遮瞒。只是,他与林湘芹之间的私人对话,怎么会迅速传到一个不相gān的人的耳里去,这点才真正令他困扰。
湘芹立刻知道坏事。只见连环目光如箭一般she过来,她涨红面孔,想解释,又不是时候,急得差点哭出来。
该刹那林湘芹真想找一杯哑药喝下去。
连环早已进进人群。
很奇怪,他忽然想,阿紫才不会泄漏他俩之间的对话,阿紫可信可靠,连环吁出口气,面色缓和,心qíng又恢复舒坦。
不能要求人人同一水准。
吃一次亏学一次乖。以后,对可以信任的人,多说两句,不可靠的,少来往少说话。
从此连环躲开林湘芹。
好几次湘芹想接近他,连环总是客套几句脱身。
冷淡比斥责还要难受,湘芹很快就发觉了。
连她自己都不明为何一定要连环原谅她。
旁观者倒是比当事人更了解她此刻心qíng。一位与和芹走得比较近的同学淡淡说:“你自己没有发觉吗,你爱上了他。”
湘芹一听,大吃一惊,怔怔落下泪来。
有这种事,要命,“不不,”她急急否认,“没有可能,他那么怪僻孤独,不。”她一直只喜欢慡朗热qíng有幽默感的男孩子,而且最好有点家底,免得将来吃苦。
但是她的感qíng与眼泪同时失却控制,汩汩地流泻出来。
女同学怜悯地看着她。
湘芹擦gān面孔,朝cao场走去。
偏偏连环与队友在练she球。
湘芹在走廊看到他qiáng壮身材,通体挥汗,不禁呆在那里。
篮球忽然失去方向,猛力地滴溜溜撞过来,不偏不倚,打中湘芹的面孔。
少女顿时眼前一黑,金星乱冒,痛入心脾,往后一退,跌坐在地。
男同学一见闯了祸,赶快奔过来,连环走在前头。
他看到湘芹被打得一嘴血。
血。第三章
连环凝住,他曾见过黑色深不见底的dòng,血不住淌出来。
同学们争相扶起湘芹,一边说:“连环吓愣了。”
又有人不忘调侃:“心痛也会使人发呆。”
连环立刻回过神来,掺扶湘芹,用gān净手帕替她擦掉血迹,同她去找校医。
他在门外等她,十分钟后她出来,对连环说:“没关系。”
连环内疚,“对不起。”
“球是你扔过来的吗?”她qíng愿是他。
“不是我。”
“不是你又何必过意不去。”
湘芹嘴角肿起,说话有点含糊。
“我送你回家。”连环拍起她的书包。
就在这个时候,湘芹忽然不顾一切,轻轻向连环靠去,把面孔伏在他胸前,哭泣起来,一抒多日委屈。
连环真正意外了,这样柔软的身体,气息又芬芳,他的鼻子正触及她的秀发,忍不住轻轻闻闻,然后大方温和地顺势推开她。
连环处理得十分好,也及时得令他捏一把汗,前后不及三秒钟,校医便推门出来,意外地对他俩说:“还不回家?”
连环还是把湘芹送回去了。
湘芹不是笨女孩,她再也没有解释,他要原谅她,总归会原谅她。
这件意外过后,连环与林湘芹恢复到误会之前那个淡淡阶段。
男生也有衷qíng要诉,男更衣室内有人说:“她们总是那么好闻。”跟着的是一声叹息。
一人笑答:“为了你这句赞美,她们不知要下多少工夫洗头沐浴洒香水,我姐姐连衣柜里都挂着玫瑰花瓣的香包。”
“我喜欢她们有长而髦曲的头发,可以把面孔埋进去嗅她的发香。”
有人笑骂:“你是个猬琐的色qíng狂。”
“你懂什么。连环,你来讲句公道话。”
连环正在换球衣。
他知道有人有这样的头发,那是他小时候的朋友香紫珊。
连环的脸骤然红起来,像是被人拆穿了秘密。
他低下头假装没听见。
同学说:“连环静若处子。”
另一个说:“谁知道呢,也许晚上化为qíng种,四出探秘,很难讲。”他与人jiāo头接耳,然后轰然大笑。
题材果然猬琐起来,连环赶快离开更衣室。
林湘芹在外头等他。
连环不待她开口,便说:“我有事先走一步。”
幸亏有这个说法,虽令少女失望尴尬,到家却来得及遇上区律师。
区律师已经成为他们的朋友,当下笑说:“连环,香先生问你好。”
连环真正关怀香氏一家,“他们好吗?”渴望知道他们音讯。
区律师笑着打开公事包,“我有近照。”
连环迫不及待地接过来看。
他莫名其妙地抬起头来,“这老人是谁?”
区律师听了很难过,一时无语。
老连闻言探头过来看个仔细,他轻轻责备儿子:“你怎么了连环,这明明是我们东家。”
连环大吃一惊,这是香权赐,何止老了十年。
他满头白发,一脸愁容,哪里像当年雄姿英发的香权赐,连环发呆。
老连同区律师说:“我这儿子是标准愣小子,别去理他。”
另一张照片是父女三人在门前糙地上拍摄的。
香权赐看上去jīng神些,他身边站着如花似玉的香宝珊。不,连环不关心她,阿紫呢,他的目光在照片上搜索,只见一个小小瘦瘦的背影。
区律师在一旁解释:“二小姐最不喜拍照。”
连环仍然留恋地抓住照片不放。阿紫,是阿紫,她照旧穿着水手装,翻领外是一条长辫子。头发又长回来了,真好,连环一颗心似落了地。
区律师知道他恋旧,便笑说:“照片送给你吧。”
这是最好的礼物。
不喜欢海军装的阿紫仍然穿着海军装,连环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