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嫂过来一看,“哟,大小姐出落得似一朵芙蓉花。”
区律师说:“已经有男朋友了。”
连嫂说:“一定是个门当户对的好青年。”
“的确是,”区律师答,“徐可立是香先生的得意门生。”
老连与连嫂随听随忘,连环却把徐可立这个名字细细记诵,他有种感觉,这将会是个重要人物。
在区律师告辞的那一刻,连嫂终于忍不住轻轻问,“有没有香夫人的消息?”
区律师迟疑一刻,摇摇头。
连嫂十分感慨,“没有人再关心她,她一个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不知道怎么样。”
区律师安慰连嫂:“不用担心,香先生曾付她一笔款子。”
“两位小姐可思念母亲?”
区律师无奈地回答:“没听她们提过。”
他告辞了。
老连悄悄抱怨妻子:“怎么问上两车不识相的废话。”
连嫂不以为然,“人人都那么乖巧伶俐,我一个人笨些何妨。”
老连没奈何,笑道:“连环就是像你。”
连环没听到。
他回到房间,取出一只空相架,把那帧生活照镶进去,搁在书桌上。
林湘芹来探访连环,见到照片的香宝珊,惊为天人。
这一次她是与连环约好的,名正言顺上门来。只见门虚掩着,完全是外国小镇作风,她便招待自己,在连环房间等他。
许是少女特有的第六灵感,她一眼便落到案头的照片上,香宝珊的脸只指甲大小,却已经足够展示那秀丽无匹的容貌。
湘芹的心“咚”一响,难怪这小子成日的恍然若失,可是为着这个小尤物。
正凝视,连环回来了,诧异说:“你好准时。”
湘芹回转头,“守时是美德。”
不过她这美德也因人而施,不知恁地,每次与连环约会,她总来不及准备,她渴望早些见他,急不可待,为此忘却矜持,湘芹只觉心酸。
连环放下球拍,去取笔记。
“你不介意我在此等你吧?”湘芹问。
连环扬一扬手,“大家是同学,何用拘礼,我没有秘密。”
连环摊开笔记本,“辩论会你是负方队长,我担任正方,大家要对一对口供,切莫弄假成真,火药味十足。”
湘芹却问:“这是谁?”手指着照片。
连环看一看,异常淡漠地说:“这是我父亲的东家香氏父女。”
湘芹大惑不解,听他的口气,好似与相中人没有特别jiāoqíng,那么,何以把照片放在尊贵的位置。
连环见她疑惑,便说:“左角那人才是我朋友。”
湘芹连忙细察,咦,那是个女孩的背影。
湘芹放下一颗心,“那是个小童。”
连环承认,“是,我最后见她的时候,她才八岁。”
湘芹压力顿减,不再把事放在心中,“对,负方有几个很好的论点……”
湘芹临走,碰到连嫂,郑重地叫声伯母。
她知道连环极之敬重父母,如要投其所好,必须入乡随俗。
连嫂一怔,眉开眼笑地留林小姐吃饭,也不顾儿子在一边拚命使眼色。
幸亏连环一味说:“我同学还有要紧的事待办。”几乎没把湘芹推出门去。
母亲误会了。
连嫂喜孜孜问:“那可是你女友,果然眉目清秀。”
连环没有回答。
连嫂笑说:“这两天我同你父亲可要开始张罗打点。”
连环以为母亲还挂住先头的事,略为不耐烦地说:“全班有一半是女同学,母亲想到哪里去。”
连嫂莫名其妙,“你说什么,我要告诉你的是,香先生偕两位小姐要回来了。”
连环的耳朵“嗡”一声。
他们要回来了。
忽然之间他觉得室内大小太挤,容不了这句话。他跑到空地,抬头看着直耸云霄的橡树,打心底重复一次又一次,要回来了,阿紫要回来了。
连环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有眩晕的感觉。
这个突然而来的消息震dàng之qiáng,是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
他一直在空地逗留到傍晚。
阿紫过往爱坐的那块大石上已经长满斑斑青苔。连环本想勤加拂拭,又恐怕她永远不会再来,徒惹惆怅,于是十分犹疑。
真没想相隔两千多个日子,香氏父女还是决定回来。
连环回转屋内刚好听到父母的对话。
老连说:“gān粗活的女佣已经找到,厨子水准也还过得去,百废待兴,一切要从头开始。”
连嫂也说:“真高兴,守着空屋白支薪水不知多闷。”
老连叹息一声,“希望可以恢复旧观。”
“听说香先生会带多一个人回来。”
连环想,莫非是新一任香太太。
连嫂接下去:“我还以为香先生娶了女人,谁知是一位少爷,说是他的得力助手。”
电光石火间连环想到,这是那个徐可立。
“我还以为经过那宗意外……香氏不会再回这间屋子。”老连不胜唏嘘。
“如今适合的房子也很难找。”
“也许他们已经把不愉快事qíng完全遗忘。”
两夫妻静默一会儿,才听得连嫂说:“你同儿子讲一声。”
“说什么?”
“两位小姐大了,叫儿子同她们维持一个距离,最好避不见面。”
连环讶异。
老连也意外,“为啥,有什么不对。”
他老妻回答:“你想想,连环该如何称呼她俩,叫名字,咱们不沾这光,人家也断然不肯。叫小姐,连环又不是香家工人,何必自贬身价,划不来,倒是不来往的好。”
老连不语。
“一代做下人已经足够,又不是家生奴隶,何必把连环拖落水。”
老连安慰她,“你给我放心,连环做事自有他的一套,小子一向稳重,我有把握他懂得处理。”
“对,他有个女同学,差不多年纪……”
连环见父母兴致那么高,不去打听他们话柄,爬上橡树,攀窗入室。
他的体重比七年前增加一倍,树枝吃不住为道,弯成一张弓模样。
要回来了。
连环深宵不寐,他看到墙角爬着一只小壁虎,扭着窜上天花板。
第一次遇见阿紫的qíng况又历历在目。
连环这才发觉,他从来没有忘记过她。
这jīng灵的小女孩长处他心间。
如今要回来了。
衣柜里替她保留着小小漆皮鞋,肯定已不适用。
果然,第二天一大早,只见连嫂把大屋彻头彻尾清理一遍,所有过时不要的衣物一大捆一大捆那样堆着,叫慈善机关收去。
连环悄悄取了那双从来没有被主人穿过的皮鞋。
房子从里到外重新粉刷一次,簇新的油漆味有点刺鼻,但是连环走过当年香夫人倒地之处,仍然有异样不祥感觉。
为什么要回来,是否有未完的故事有待原班角色演出?
连环忧心忡忡,一边还要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出力帮忙。
静寂多年的屋子人声又嘈杂起来。厨子原来有坏脾气,老与打杂吵架。新司机不大能够控制大车,一下子就撞烂车尾灯。
设计师最后决定连窗帘也要换,又多一层工夫。
足足忙了一个月,连环忽然知道什么叫排场。
客厅中水晶瓶子开始cha满鲜花,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随时欢迎主人回来。
入夜,连环巡视跳舞厅擦得铮亮的地板,仿佛看见累累坠坠挂满缨络的大吊灯晶光四she,圆舞曲悠扬奏起。他们回来了,偕满堂宾客翩翩起舞。
电话铃骤然响起,打断连环的遐思,他去接电话,“香公馆。”他说。
那边沉默很久很久,然后一位女子的声音说:“打错了。”
连环疑窦顿起,不,这不是错号,声音太过熟悉,分明是个故人,盼望得知消息。
连环温和地问:“哪一位,是香夫人吗?”
那一头骤然挂断,只余“嘟嘟”之声。
连环才觉得冒昧了,怎么可能是她,别胡思乱想了。
他终于熄了灯,回到小屋去。
老连累到极点,在长沙发上盹着,呼吸匀净,一起一落,把往日苦难丢得老远老远,他此刻并无他求,只图这口安乐茶饭。
人各有志,连环并不觉得父亲有什么不对,至少他知道何去何从,连环却还不晓得自己将扮演何等样角色,心中那一丝不安又搅动起来。
香氏父女回家那一天,恰逢连环毕业考试,天一亮就赶到科场去,没有见到他们。
连嫂说:“连环并不在佣人名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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