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她留在了成舒殿。寅时,皇帝准备上朝的时候她准备出宫。
离殿时,皇帝屏退了众人,朝她深深一揖,道了一声:“多谢。”
她不禁恍然失神。
原来从当年到现在,他对她能说的,都始终只有一声“多谢”。他从来不懂,相较于他这一句“多谢”,她从来都更愿意听他夸她两句。
不过,当年她是个尚未及笄的小翁主,她可以带着两分撒娇为难他、bī她夸自己还不能落俗套;如今他已是天子,她是他的从一品夫人,她再也不可能那样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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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去大长公主府的路上,楚晗一声长叹,揭开了马车的帘子,吩咐外面的侍女说:“给本宫拿个铜镜、拿个湿帕子来。”
东西递进来,她静静地执着铜镜,细细看着镜中的自己。比起那年,到底是老了许多吧。
还画着一枚兰花的眉心钿,这么多年都画着,可他再也没多看过一眼。其实她也知道,那天若不是她bī着他夸自己,他大概也是不会留意的。
到底还是她傻透了。
今日,他对她说了当年的那句话,那么无qíng地提醒了她,他们之间的关系,从来都没有变过。时至今日,他们也并没有比那一天更亲近哪怕半分。
不知道为什么,她坚持了这么多年的一颗心,在这一天,突然动摇了。
她颤抖着执起那块浸湿的帕子,一点一点,将那枚眉心钿擦得gāngān净净。
再也不要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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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她蓦地到来,府中上下都吓了一跳。管家忙不迭地施了大礼便要去叫人,她拦住他,一如既往的从一品夫人的威严:“不必搅扰别人了,本宫要见母亲。”
大长公主才刚起chuáng,她径直进了卧房去见,不作声地屏退下人。坐在妆台前的大长公主回过头来:“好端端的,你怎么出宫了?”
楚晗静默地听着房门在她身后关上,滞了一滞,俯身拜了下去,一丝不紊地稽首大礼:“母亲,女儿求您件事。”
肃悦大长公主一惊,连忙过来扶她,嗔怪道:“行这么大的礼gān什么?自己都是做了夫人的人了,传出去让人笑话。”
拉着她落了座,大长公主的目光落在她的额上。被擦去眉心钿的那一块,脂粉同样擦掉了,细细看去,肤色略有不同。
大长公主隐约猜到点什么,凝睇着她问:“这是跟陛下吵架了?”
“没有……”楚晗摇了摇头,在母亲的注视下有些不自然地抚了抚额头,说,“母亲什么话……我当了这么多年夫人,早不是那会使小xing的人了。”
大长公主一颌首:“那是什么事,你说。”
“母亲……”楚晗有些不知该怎么开口,低头思了一思,直言道,“母亲……您能否……在太后跟前给晏氏说说话,让她容下晏氏……但凡她肯开口,朝臣也就不会再说什么了……”
大长公主眉心狠有一跳,厉然问她:“陛下让你来的?”
楚晗一愣,应道:“是……”
“咣”地一声,大长公主的手狠一击案,怒然斥道,“好啊,如今翅膀硬了是不是?为了一个晏然让你来说这种话!他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姑母!”
“母亲……”楚晗有些吃惊,知是母亲误会,连忙拜道,“母亲误会了,虽是陛下许我来的,却是我自己先提的……陛下也没别的法子了,只好如此……”
“阿晗!”大长公主沉沉一叹,分明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母亲……女儿求您。”楚晗跪伏道,“两年了,女儿知道陛下的心思。这事再这么拖下去,晏然不是一死也不能再留在宫里……您让陛下再跟她分开一次,只怕还不如给陛下一刀来得舒服。母亲……您看看这两年的后宫,景氏生下了一双儿女都没见怎么得宠,旁人陛下更是可有可无,独这个晏然,您不能看着她死啊……”
她说得平静极了,平静得好像自己并不是嫔妃,好像那个九五之尊宠谁都跟她毫无关系。
大长公主怔了许久,只觉得自己好像从来不认识这个女儿似的,疑惑不已地问她:“阿晗,你告诉母亲,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这么多年,母亲以为你是一心爱慕陛下的,可你若当真在意他,又为什么这样容得下别的女人?那个晏氏是个好孩子,可她到底也是你夫君的妾室。”
“母亲……”楚晗直起身子,低着头想了又想,一如当年先帝与母亲问她到底喜欢太子哪里时那样哑笑说,“我不知道。”她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想的……不过,看着陛下高兴,我心里也高兴。所以……求母亲帮她一把吧,她如是死了,陛下会如何……我想也不敢想。”
那天,大长公主又是气又是无奈,默默地坐了半天没说话。最后重重一叹说:“让我说点什么好?我恨不能把世上一切最好的都给你,你倒好,甘心嫁进宫去做嫔妃也就罢了,如今又为旁人求qíng。你明知皇后身体不行了,若有一天皇后不在了,难不成你还要看着晏然做皇后、你给她行礼问安去?”
“母亲。”眼见着大长公主气得不行,楚晗竟还笑了出来,抿了唇朝母亲撒娇说,“先别想那么长远的事,母亲且说,这一茬事母亲帮不帮我?”
明明是心里苦极了。
大长公主瞥了她一眼,女儿这般qiáng颜欢笑地来求她,她到底是看不下去。只觉得这孩子傻透了,简直没救。
幽幽一叹,大长公主点了头:“知道了,你回宫去吧。我晚些时候进宫去见帝太后,必定把你夫君的宠妾给救回来。”
“诺,多谢母亲。”楚晗一拜,竟颇有些欢天喜地之意。
她行礼告退,大长公主坐在屋中,望着她离开的背影出了神。良久,怅然地摇了摇头,为qíng所困,不知是不是从她母亲云清皇后那里传下来的的血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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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长公主到底是有分量的。劝了帝太后几句,帝太后虽仍有不快,还是点了头。如此就算过了第一道坎,以帝太后的名义下旨册晏然个低位的嫔妃做做,朝臣们断不敢说什么。
要么说晏然命好,临册封的关头,众人才知道——她有个女儿。
说白了,她在宫外给皇帝生了个帝姬。
任反对声多大,皇帝和太后也不能委屈了帝姬,册正三品充容,这是直接照着她废黜前的婕妤之位晋了一例。
之后……六宫上下,形同虚设。
楚晗一度后悔了,这么多年来头一次后悔了,也许她不该这么帮晏然。如是宫里没这号人,皇帝虽是心里也不会有自己,但好歹一碗水端得很“平”。
可那阵子的事qíng很多,多到她没什么工夫去想后悔的事。皇后大去,静妃要夺后位。楚晗知道,说什么也不能让静妃坐到后位上。若不然,后宫永无宁日,晏然永无宁日,皇帝也断然不会高兴的。
她和晏然联了手,夺了皇长子,一步一步……把静妃bī到了绝路上。
娆谨淑媛方氏的死、皇后的死一一被揭出来,静妃已难以翻身了。
最后,晏然揭出了帝太后的死。
那时,楚晗觉得……晏然到底还是比自己狠的。如若是自己,大概会让帝太后的死因永远地烂在肚子里,说什么也不让皇帝知道。静妃可以用别的法子除,她却无法狠下心这样捅皇帝一刀。
可即便如此,那天能去安慰皇帝的,到底也只有晏然,不是她。
她看着晏然折回殿中的背影,心下重重一喟。在他心里,自己到底什么都不是。
也不能说什么都不是……他还是信任她的,让她掌权多年、让她抚养皇长子,却从来不曾对她有过那样的感qíng。
晏然已在成舒殿住了许多日,从晳妍宫被烧毁开始至今,皇帝愣是没赐她去别的地方住,就这么留在成舒殿。
这种事,在楚晗身上永远都不会发生。
原来即便她想得明白,也还是会嫉妒。相较于晏然在步步为营中总能得到他的呵护,她从来都只是在为他着想,不曾得到过什么,也不曾求过什么。
她脑海中一件件闪着这些日子的事qíng,关于他和晏然。元沂、齐眉、不再采选、虚设六宫……
都是为了晏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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嫉妒是一种可怕的qíng绪,可以很好的按捺住,但一旦滋生了,就会无穷无尽。楚晗从没想过,已入宫这么多年的她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开始嫉妒。明明从前,她更有机会。那个时候皇帝待六宫都很好,谁都有理由幻想一把更高的位子、更多的宠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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