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问题相当尖锐,谢医生额外留神。
“我的态度很客观。”
“墙里有人,对我说话。”
“有人,什么人?”
“一个女子,她也叫慈香。”
“与你同名?”
“是。”少女看着手心,“我的事,她会知道。”
“她住在墙内,永不出来?”
“不,她说,假如我进去,她便可以出来,我很害怕,”少女的脸转为苍白,“她要我做她的替身!”
谢医生连忙安慰她,“慈香,一个人,怎么住在墙内?那是不可能的,她的衣物及化妆品放在何处,她如何同亲友联络?”
慈香发一会儿呆,“那么,谢医生,她不是一个人,她只是一个灵魂。”
谢中明很镇定,“假设她是一个灵魂,那么,慈香,请告诉我,那是什么型的灵魂?”
“呵,”慈香忽然话出一丝微笑,“她极之活泼刁钻佻皮。”
“同你完全不一样?”
“你说得好,医生,有时我真希望我有她那么乐观qiáng壮。”
“你们之间,典型的对白,是怎么样的?”
以下,是石慈香的独白。
“我的卧室布置极其简单,一chuáng一几一只五斗柜,躺在chuáng上的话,所看到的墙,一片空白,没有任何装饰。
“大约半年前,我有心事,睡不着,看着墙壁,怪事发生了,自墙上渐渐起了凹凸纹,看仔细些,是一张面孔,就似在人脸上敷着一层白纱布一样,没有肤色,可是可以看到五官郁动。
“就是那张脸同我说话。
“‘慈香,慈香,进墙来进墙来’,奇怪,她的声音并不可怕,我问:‘你是谁?’她答:“我也叫慈香,我是为你好,进墙来,你不适宜在外边世界生活。’”说到这里,石慈香用手蒙住脸。
谢医生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少女的妄想症已到了相当严重地步,导致神经衰弱。
“那幢墙渐渐又变为坚硬,用手摸,同普通的墙毫无分别。”
“她每天出现?”
“不一定,有时隔日。”
“有半年了?”
慈香点点头,“习惯之后,我没有先头那么害怕,她的脸出现时,我拿手去触摸,那感觉,同抚摸人脸一样,轻而暖。”
“为什么等半年才来看医生?”
少女苦笑,“开头我以为是幻象。”
“现在确实不是?”
少女抬起头来,“她的确住在墙内。”
“慈香,请告诉我,最近一年,发生过什么令你qíng绪上十分困惑的事?”
慈香喝一口茶,低下双眼,“我祖母去世。”
医生说:“呵,你同她很亲近?”
“是,我由祖母带大。”
“还有其他的事吧。”
少女有点踌躇,“非讲不可吗?”
“我是医生,你放心说,我只想帮你。”
“我父母打算离婚。”
医生十分同qíng她,“都是在今年发生的事?”
少女点点头。
可是医生尚未满足,“一定还有件大事。”
少女用晶莹的大眼睛看看医生,忽然勇敢又哀伤地答:“是,游浩生离开了我。”
“游浩生?”
“是。”
“他是你什么人?”
“我的未婚夫。”
“他离开你,是因为第三者?”
少女默默地点点头。
“这是几时发生的事?”
“去年十二月,医生,”少女站起来,“我累了,我不想再说下去。”
大眼睛裹充满悲恸,谢中明只得说:“好,你下次再说好了。”
二百多个日子过去了,她仍然悲伤,可怜少女的心。
谢医生把她送到门口。
少女仰起苍自的脸推门出去。
谢中明同秘书说:“请石太太来一趟。”
下午,石太太就到了。
那忧心的母亲问:“慈香有无希望?”
谢医生笑答:“她一定会痊愈。”
那母亲又多疑起来,“你怎么知道?”
“她内心其实十分坚qiáng,有一个活泼qiáng壮的慈香,想挣脱出来,代替脆弱的慈香。”
“医生,我听不懂。”石太太睁大了眼。
医生笑笑,“不要紧,请告诉我,游活生是如何与慈香分手的。”
石太太忽然恼怒起来,“我不想再提此人。”
“石太太,请帮助我。”
“他是一名恶青年!”
医生沉默一会儿,才这样说:“可是,人是有权变心的呢。”
“他可以令慈香好过些。”
“年轻人泰半缺乏修养。”
“谢医生,你为何偏帮他?”
谢中明欠一欠身,“我并不认识他,我只是觉得憎恨一个人是非常làng费时间jīng力的事,不如原宥他,把整件事束之高阁,努力将来。”
石太太一怔,“医生,你说得对。”
“我猜想慈香觉得很伤心。”
“她像胸口被人踢了几脚,站不起来,一年了,她不再重组社jiāo生活,家里电话不再为她而响,每天坐在露台上发呆。”
“持续到现在?”
“是,身上衣物都过时了,也不去添置。”
石太太本人修饰得非常时髦。
“慈香没有再去上学?”
“学位还留着,今年九月如不报到,就会注销,唉,这是她的生活,我爱莫能助。”
“石太太,你支持她已是帮她。”
“谢医生,我是一个失败的妻子,失败的母亲,该看心理医生的是我。”
谢医生说:“在我眼中,你是一个慈母,还有,把婚变处理得如此私人磊落,你不愧是一个成功的女xing。”
石太太一愕,然后慢慢说:“谢谢你,医生。”
谢中明把她送出去。
他对秘书说:“下一位。”
“医生,没有下一位了,你该下班了。”
谢中明这才知道天色已晚。
他一个人驾车回家。
他也有过失恋的经验,对方一直瞒着他同另一人约会,对他已没有意思,却又不坦白说分手,还是一位朋友看不过眼,冒着管闲事之险告诉他的。
石太太说得好,就像胃部被穿着军靴的脚踢了几下,咯出血来,倒在地下。
他努力把那人忘记。
他成功了。
偶然在jiāo际场所碰到,他已毋须避开她的目光,只是诧异她怎么会是那么俗那么胖的一个人。
然而,这种事是很普通的,说起来,谁没有失过三两次恋,事过qíng迁,又是一条好汉。
很少人会伤心到听到墙开口说话。
用玄学来形容,墙里有一个邪灵在骚扰石慈香。
用心理学来说,墙裹的灵魂,正屈于石慈香本人,她要振作起来,捣烂无形的墙,挣扎求全,重新开始,却又害怕面对生活,她矛盾,她怕应付不来。
不过,谢中明知道她会痊愈。
看得出她渴望与墙内人jiāo换身份。
整个星期下雨。
石慈香出现的时候,脚尖是濡湿的。
“谁送你来。”
“母亲。”
“她很爱你。”
“不过,她不了解我。”
“爱已经够了。”
“谢医生说的话真有意思。”
“别忘了我是医生。”
少女比上一次已经镇定得多。
“墙里的人,怎么样?”
“昨夜她一直bī我进墙,我一整个晚上没睡好。”少女太息,“医生,真可怕,她伸出手来拉我。”
“她有手?”
“是,那手隔着墙直伸过来抓人,墙变得像布那样柔,可怕。”
“你有无被她抓到?”
“我到处躲,”少女犹有余悸,“她的手臂不够长,我尖叫起来,妈妈推开门进房,她才罢休。”
“难为你了。”
“医生,gān脆进墙去,不是省下许多折磨?”
“你甘心吗?”
“我只是害怕。”
“你多久没同朋友约会了?”
少女不回答。
“试试出去走走,电影不好看不要紧,jiāo通挤别介意,试试再接触人。”
少女苦笑,“他们都取笑我。”
“不是每个人都令你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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