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心_亦舒【完结】(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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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女的问题相当尖锐,谢医生额外留神。

    “我的态度很客观。”

    “墙里有人,对我说话。”

    “有人,什么人?”

    “一个女子,她也叫慈香。”

    “与你同名?”

    “是。”少女看着手心,“我的事,她会知道。”

    “她住在墙内,永不出来?”

    “不,她说,假如我进去,她便可以出来,我很害怕,”少女的脸转为苍白,“她要我做她的替身!”

    谢医生连忙安慰她,“慈香,一个人,怎么住在墙内?那是不可能的,她的衣物及化妆品放在何处,她如何同亲友联络?”

    慈香发一会儿呆,“那么,谢医生,她不是一个人,她只是一个灵魂。”

    谢中明很镇定,“假设她是一个灵魂,那么,慈香,请告诉我,那是什么型的灵魂?”

    “呵,”慈香忽然话出一丝微笑,“她极之活泼刁钻佻皮。”

    “同你完全不一样?”

    “你说得好,医生,有时我真希望我有她那么乐观qiáng壮。”

    “你们之间,典型的对白,是怎么样的?”

    以下,是石慈香的独白。

    “我的卧室布置极其简单,一chuáng一几一只五斗柜,躺在chuáng上的话,所看到的墙,一片空白,没有任何装饰。

    “大约半年前,我有心事,睡不着,看着墙壁,怪事发生了,自墙上渐渐起了凹凸纹,看仔细些,是一张面孔,就似在人脸上敷着一层白纱布一样,没有肤色,可是可以看到五官郁动。

    “就是那张脸同我说话。

    “‘慈香,慈香,进墙来进墙来’,奇怪,她的声音并不可怕,我问:‘你是谁?’她答:“我也叫慈香,我是为你好,进墙来,你不适宜在外边世界生活。’”说到这里,石慈香用手蒙住脸。

    谢医生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少女的妄想症已到了相当严重地步,导致神经衰弱。

    “那幢墙渐渐又变为坚硬,用手摸,同普通的墙毫无分别。”

    “她每天出现?”

    “不一定,有时隔日。”

    “有半年了?”

    慈香点点头,“习惯之后,我没有先头那么害怕,她的脸出现时,我拿手去触摸,那感觉,同抚摸人脸一样,轻而暖。”

    “为什么等半年才来看医生?”

    少女苦笑,“开头我以为是幻象。”

    “现在确实不是?”

    少女抬起头来,“她的确住在墙内。”

    “慈香,请告诉我,最近一年,发生过什么令你qíng绪上十分困惑的事?”

    慈香喝一口茶,低下双眼,“我祖母去世。”

    医生说:“呵,你同她很亲近?”

    “是,我由祖母带大。”

    “还有其他的事吧。”

    少女有点踌躇,“非讲不可吗?”

    “我是医生,你放心说,我只想帮你。”

    “我父母打算离婚。”

    医生十分同qíng她,“都是在今年发生的事?”

    少女点点头。

    可是医生尚未满足,“一定还有件大事。”

    少女用晶莹的大眼睛看看医生,忽然勇敢又哀伤地答:“是,游浩生离开了我。”

    “游浩生?”

    “是。”

    “他是你什么人?”

    “我的未婚夫。”

    “他离开你,是因为第三者?”

    少女默默地点点头。

    “这是几时发生的事?”

    “去年十二月,医生,”少女站起来,“我累了,我不想再说下去。”

    大眼睛裹充满悲恸,谢中明只得说:“好,你下次再说好了。”

    二百多个日子过去了,她仍然悲伤,可怜少女的心。

    谢医生把她送到门口。

    少女仰起苍自的脸推门出去。

    谢中明同秘书说:“请石太太来一趟。”

    下午,石太太就到了。

    那忧心的母亲问:“慈香有无希望?”

    谢医生笑答:“她一定会痊愈。”

    那母亲又多疑起来,“你怎么知道?”

    “她内心其实十分坚qiáng,有一个活泼qiáng壮的慈香,想挣脱出来,代替脆弱的慈香。”

    “医生,我听不懂。”石太太睁大了眼。

    医生笑笑,“不要紧,请告诉我,游活生是如何与慈香分手的。”

    石太太忽然恼怒起来,“我不想再提此人。”

    “石太太,请帮助我。”

    “他是一名恶青年!”

    医生沉默一会儿,才这样说:“可是,人是有权变心的呢。”

    “他可以令慈香好过些。”

    “年轻人泰半缺乏修养。”

    “谢医生,你为何偏帮他?”

    谢中明欠一欠身,“我并不认识他,我只是觉得憎恨一个人是非常làng费时间jīng力的事,不如原宥他,把整件事束之高阁,努力将来。”

    石太太一怔,“医生,你说得对。”

    “我猜想慈香觉得很伤心。”

    “她像胸口被人踢了几脚,站不起来,一年了,她不再重组社jiāo生活,家里电话不再为她而响,每天坐在露台上发呆。”

    “持续到现在?”

    “是,身上衣物都过时了,也不去添置。”

    石太太本人修饰得非常时髦。

    “慈香没有再去上学?”

    “学位还留着,今年九月如不报到,就会注销,唉,这是她的生活,我爱莫能助。”

    “石太太,你支持她已是帮她。”

    “谢医生,我是一个失败的妻子,失败的母亲,该看心理医生的是我。”

    谢医生说:“在我眼中,你是一个慈母,还有,把婚变处理得如此私人磊落,你不愧是一个成功的女xing。”

    石太太一愕,然后慢慢说:“谢谢你,医生。”

    谢中明把她送出去。

    他对秘书说:“下一位。”

    “医生,没有下一位了,你该下班了。”

    谢中明这才知道天色已晚。

    他一个人驾车回家。

    他也有过失恋的经验,对方一直瞒着他同另一人约会,对他已没有意思,却又不坦白说分手,还是一位朋友看不过眼,冒着管闲事之险告诉他的。

    石太太说得好,就像胃部被穿着军靴的脚踢了几下,咯出血来,倒在地下。

    他努力把那人忘记。

    他成功了。

    偶然在jiāo际场所碰到,他已毋须避开她的目光,只是诧异她怎么会是那么俗那么胖的一个人。

    然而,这种事是很普通的,说起来,谁没有失过三两次恋,事过qíng迁,又是一条好汉。

    很少人会伤心到听到墙开口说话。

    用玄学来形容,墙里有一个邪灵在骚扰石慈香。

    用心理学来说,墙裹的灵魂,正屈于石慈香本人,她要振作起来,捣烂无形的墙,挣扎求全,重新开始,却又害怕面对生活,她矛盾,她怕应付不来。

    不过,谢中明知道她会痊愈。

    看得出她渴望与墙内人jiāo换身份。

    整个星期下雨。

    石慈香出现的时候,脚尖是濡湿的。

    “谁送你来。”

    “母亲。”

    “她很爱你。”

    “不过,她不了解我。”

    “爱已经够了。”

    “谢医生说的话真有意思。”

    “别忘了我是医生。”

    少女比上一次已经镇定得多。

    “墙里的人,怎么样?”

    “昨夜她一直bī我进墙,我一整个晚上没睡好。”少女太息,“医生,真可怕,她伸出手来拉我。”

    “她有手?”

    “是,那手隔着墙直伸过来抓人,墙变得像布那样柔,可怕。”

    “你有无被她抓到?”

    “我到处躲,”少女犹有余悸,“她的手臂不够长,我尖叫起来,妈妈推开门进房,她才罢休。”

    “难为你了。”

    “医生,gān脆进墙去,不是省下许多折磨?”

    “你甘心吗?”

    “我只是害怕。”

    “你多久没同朋友约会了?”

    少女不回答。

    “试试出去走走,电影不好看不要紧,jiāo通挤别介意,试试再接触人。”

    少女苦笑,“他们都取笑我。”

    “不是每个人都令你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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