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心_亦舒【完结】(5)

阅读记录

    看看他进去,御君摇摇头。

    志坤不是没有缺点的,他非常不擅长在生活细节上照顾自己,完全依赖妻子,且不打算学习,一百次中有一百次他会叫出来:“牙膏在哪里?邮票搁何处?”不管御君是否在书房忙着批阅文件抑或讲长途电话。

    他出门,御君当放假。

    而御君需要这假期。

    御君记得上次志坤出门,她刚巧要请医生做一个小手术把一个粉瘤切除,志坤托他家人照顾御君,御君在翌日接到不客气的电话,问她:“为什么不叫佣人做?”

    她对夫家的人没好感,不过,这不是岑志坤的错,她不打算迁怒于他。

    志神这一去去了三星期,且还要延期,他每天都有电话回来,短短说几句,不外是“老板好像要把分公司送给我”,“内衣没人洗,买了几打新的”,“食用十分差”等等。

    后来就说:“我真挂住你,结婚三载,仍然像学生时期那般爱你,真不甘心我们只是凡人,如有来生,必定再来见你。”

    五个星期过后,他才回来。

    御君松口气,她特地告半天假,做了一个罗宋汤及一锅jī粥,这都是志坤最爱吃的食物。

    当天晚上八时许,她去飞机场接他。

    御君何尝不想念丈夫,只是现代女xing不便婆妈而已。

    来自纽约班机终于平安降落,御君放下心来。

    此际,只见闸门内有救护人员抬着担架忽忽奔进禁区。

    站在御君身边的两位太太大惊失色,“什么事?”

    “怕飞机上有病人。”

    “救护车不能直接驶进停机坪吗?”

    “你看电影看太多了。”

    御君当时想,噫,有人急病,不知是谁。

    半晌,旅客陆续提着行李出来。

    御君一直等,抬着头,脖子都酸了。

    她暗暗好笑,世上最可怕无聊的事之一,便是接飞机,免得过可免之。

    可是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过去了,岑志坤都没有出来。

    咦,没上飞机,又改了期?

    要到这个时候,御君脑里忽然嗡一声响,她一声不响,往航空公司柜台奔过去。

    她一路不停跑上二楼,找到了接待员,声音出乎意料之外镇定,“我想知道,纽约来的三0八班机中有无岑志坤其人。”

    接待员立刻抬起头,“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妻子。”

    “岑太太,我们正在找你,岑先生在飞机越过东京时心脏病发身亡,遗体已送往圣爱医院。”

    庄御君呆呆站着。

    那副担架,那副担架竟是用来裁志坤的。

    “岑太太,你要不要坐下来?”

    御君听见自己答:“不,我要赶到医院去,谢谢你。”

    她付了停车费之后走到停车场取车。

    一路不徐不疾把车子驶到圣爱医院。

    御君一丝不乱,在询问处等了颇长的一段时间,才有人出来与她接头。

    接着的细节,太过不愉快,不必重述。

    庄御君回到家里,已是深夜。

    她一个人坐在露台里思考良久,然后拨一个电话给她的得力助手,“路斯,你睡了没有,还在看小说?能否于明天一早过来舍下?我有急事需要帮忙。”

    那路斯十分懂事,立刻提高警觉,“要不要我此刻马上来?”年轻人一夜不睡,闲事耳。

    御君想一想,“也好。”

    呵,庄小姐一向不是大惊小怪的人,这次一定有大事发生。

    不消半小时,路斯已经赶到。

    庄御君用办公事那样的口吻宣布了恶耗。

    路斯只不过”呆,随即坐下来办事。

    首先,她把所有有待知会的亲友名单列出来。

    “庄小姐,什么时候开始打电话?”

    “明早七时,且让他们睡完这一觉。”

    这种关头了,还这么体贴,可见人家成功自有道理,越是成功的人,越是会替人家着想。

    “我替你告多久假?”

    “先告三天。”

    路斯到厨房做了一壶咖啡。

    天亮了。

    两个女子忙碌起来,先是双方父母要知道这件事,然后兴牧师接头,从详计议。

    庄御君把所有的事揽到肩膀上,她自有各界朋友鼎力相助,安排得妥妥贴贴。

    五天后她照常上班。

    一身素服的她哀伤、冷静、肃穆,如常办事。

    那日回到家中,刚巧碰到钟点女工,同她说:“太太,厨房里有一锅汤已经好几天,都馊掉了。”

    御君这才蓦然想起,志坤永远不会回来,她急痛玫心,弯下腰来,如被人当胸踢了一脚,眼泪直冒喷出来。

    那女佣吓得自停口呆,连忙扶起她。

    御君失却控制,压抑多日的悲伤决了堤,哀号一声,她晕厥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在医院中。

    休养了一日,自行出院。

    从此御君体内有一部份死亡,她如一具机械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沉默寡言。

    同事们轮流约会她,她也肯出去。但人坐在现场,灵魂却不知飞向何处。

    时间过得快,转瞬半年。

    御君与岑家诸人已完全没有来往,岑家自然也太乐意忘记这个人,又没有孩子,岑志坤似统共没有出生过一样。

    一日下了班,老板要送急紧文件到她家,先用电话联络过,御君没想到派来的是与她同级的新同事钱国伟。

    她同钱君不熟,有点不好意思,忙照呼他坐。

    钱君一边拿起茶杯一边说:“因是机密文件,我自己走一趟,打扰你了。一看到桌子上三副杯碟,脱口问:“还有人要来?”

    一问出口,便知道造次了,十分尴尬。

    只见庄御君脸色渐渐苍白。

    间说她是新寡,那么,这副杯碟,是敬她所爱的人的吧。

    钱君本想立即告辞,但他肚子饿了,桌子上又故着那么美味的糕点,唉,大家是同事,无所谓啦,便举案大嚼起来。

    那边御君的脸色稍霁,她正在看那份文件。

    待钱君吃完,她已合上文件。

    “我有数了,明日可以与对方开会。”

    钱君看着她,心中钦佩之qíng悠然而生,“劳驾你了。”

    “你真客气。”

    “对方代表心狠手辣,天下是有这等人:把别人整得不舒服,他便高兴,你要小心那个戴维生。”

    御君忽然笑了,小钱真是个慡直心肠的好人,许久没有人这样关心她。

    “明早见。”

    御君把他送到门口。

    关上门,她便熄了灯,一个人坐在黑暗中。

    忽然她说:“志坤志坤,从前笑谈身后事,如今都到眼前来。”

    黑暗中似闻有人太息之声,御君静静落下泪来。

    第二天她与小钱做成了那单生意,上头一高兴,派他俩到一组。

    路斯马上笑道,“那钱国伟是个好人,未婚,刚自外国返来──”

    御君瞪路斯一眼。

    路斯立刻噤声。

    她与钱国伟相处了半年,非常融洽,但关系仅止于此。

    一日,合该有事。

    下班后,尚有工夫要赶,钱国伟建议去买点心饮料慰劳同事,御君说:“买些好一点的食物,天天吃三文治,不成体统。”

    二人赶到闹市酒家,选最好的烧味,又吩咐炒油菜,正在等,碰到了岑家两个姐妹,御君只得点点头。

    那两姐妹好没风度,忽然冷笑起来,指着御君便骂:“老公死了一年不到,看,多么风骚,双双对对,吃吃喝喝。”

    御君呆住了。

    还来不及作出反应,岑家的人又说:“我们兄弟枉死后,总有东西剩下吧,又没有遗嘱,法律规矩是兄弟姐妹亦有份,你都收到何处去了?避不见面即可?”

    御君混身簌簌抖起来,再也不知如何应对。

    这时,钱国伟忽然自她身后出来欠欠腰,很客气地说:“两位有什么事,同我说好了。”

    立刻有人厉声道:“你是谁!”

    “我是庄小姐的法律顾问,有谁对她不礼貌,我会代表她依法追究。”

    两位女士一听,退后一步。

    小钱问:“还有其他的事吗?”

    她俩悻悻然离去。

    钱国伟让御君坐下,“喝杯热茶。”

    半晌,御君才缓缓地说:“我想起来了,路斯爱吃芒果布甸。”

    “马上补叫。”

    过一会儿,他又说:“我的确有张法科文凭,倒不是chuī牛的。”

    御君笑了,按着钱君的手说:“谢谢你。”

52书库推荐浏览: 亦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