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庆幸的是,家里并不靠我赚钱,要是靠我,那才糟糕呢。
我坐在家里等下个礼拜来到。
当然日子还是过得很快的,这时候距离我毕业拿到文凭,已经是差不多两个月了。
上班的那一天,我几乎起不了身。
两个月的休养,使我懒了起来,每天到中午才起chuáng,忽然之间恢复早上七点半,怎么吃得消。
闹钟把我闹醒,我jīng神非常不好,呆呆的坐在chuáng上。
母亲叫我吃早餐,她的脸色是怜惜的。
哥哥看我一眼说:“这样子去做事qíng,前门进去,老板就请你在后门出来了。”
我没有什么好笑的感觉,几乎与他大吵起来。
每天哥哥做司机,送妈去小菜场,送爸去上班,现在还得送我。为了我,他每天又得早起十五分钟。
为了这一点,我也不好再说什么。
到了那间没有窗门的藏书室,我发觉那位老小姐比我还早到,早就坐得端端正正了。
我含糊的说:“早,陆小姐。”
她大概是陆小姐,老处女。因为她没有提出抗议。
听说老处女都怪,但是她是例外,她人不错。
我工作了三天,并没有什么工作,这间公司的人无疑都很斯文,但是他们可不大爱看书。
第一天进来了两个人,一个是有事找陆小姐,另外一个还了一本书。第二天没有人来。第三天来了一个。
整天八小时,才来一、两个人,这份工作不是辛苦,而是沉闷,整天坐在一间房间里,我想真是乏味。
而陆小姐很懂得享受,每当下午三点钟,她便会出去,喝咖啡,过三刻钟才回来。
再过几天,我想我会把打字都忘记了。
直到第四天,借书的人忽然多起来了,虽也不过是四五个人,但是总是比没有人好。
我义务做了很多事qíng,像补书什么的。
有时候陆小姐不在,我也帮她忙。
我总在想,做一天是十三块几毛,赚钱要紧。
怪不得他们老要找人,这样的工作,除了老处女,谁也捱不下去。
正在这个时候,又到了一批新,使我工作稍微忙了一点:编号码,登记时间比较过得容易。
我简直舍不得把工作一时做完,好像小孩子吃糖,不舍得,留着慢慢享受。
这是很傻气的事qíng,因为有新书,借书的人比较多。
他们都是年轻人,来了与陆小姐有说有笑的。
但是他们只看我一眼,很少问我的名字,也不与我说话,我很不开心。
为什么没有一个人问我下了班是不是有空呢?
我想,这地方大概是培养老处女的好地方。
我必须要另外再找一份工作,我想。
屈在这里总不是办法。
经过几天工作,我很了解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一家很大的厂,楼下三层,是cao作区,工作人员都穿制服,我在第六层楼也是写字楼。他们外头有打字小姐,我经过看见他们工作得很愉快,心里羡慕。
我打字不错,如果可以把我调到外头工作,也不错。
不过过了一个星期,我发觉静有静的好处。
我可以利用多余的时间来看自己的书。
陆小姐是一个不错的人,她真的教我做事。
但是每天三点钟、她还是去喝咖啡的。
她很有趣,每次去的时候,总要向我挤挤眼睛。
我笑笑,我吃我自己带的饼gān。这样的工作,不能做一辈子,否则真的变成一条虫那么懒了。
有一天,陆小姐照例去了喝咖啡,有一个女孩子推门进来,一见到我,几乎呆住了。
她是很美丽的一个女孩子,头发长而且卷曲,这是最流行的样子。一张脸化妆得很好,年纪不会比我小。
她身上的衣服也是时髦的,长靴子,长裙,配得太好看,几乎不是像上班来的。
我看她一眼,她也是来借书的吗?
我等她先开口。但是她不出声,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了。
她好像不太开心,板着脸,也许给上司责备了,到这里来散闷气。
叫上司噜嗦,真不是味道,我很同qíng她。
她的指甲是长长的,完全一副美人的样子。
她用手撑着头,眼睛看着桌面,不出声。
过了十分钟左右,门又给推开了,这次进来的是一个男孩子,西装毕挺,一表人材。
他看到我,也是一呆。
我觉得真奇怪,今天怎么有这么多怪人?
我来了已经一个星期,大多数人都该知道了。
我忽然想起,一个星期,我只见过十多个人,这间机构,起码有九百人,难怪他们觉得怪。
而且今天陆小姐可不在。
那个男孩子看了她一眼,也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们显然是认得的。
我忽然想起,这是陆小姐在喝咖啡的时间,每个人都知道,他们一定以为这里没有人,所以谈天来了,一见到我,当然觉得惊异。
我觉得尴尬,他们一定有话要说,而我却在妨碍他们。
我只好低下了头,不去理他们。
我听见那个男的说:“怎么样,你?”
我不是故意要听,但是两百尺的房间有多大,想不听也不行,我真不舒服,如坐针毡。
那女孩子不睬他。他们两人在吵架?
“告诉你,要是你再不讲理,我就不睬你了!”
那女孩子哼了一声,还是不睬他。他没有法子,只好又说:“你不要以为我迁就惯你了,你就乱来,你这个人——”
那个女孩子可有表示了,她站起来,瞪他一眼,把长头发一甩,头也不回的推开门就走了。
把这个男孩子怔怔的留在桌子边,呆得连呼吸都忘了。
这女孩子够劲,我赞叹,威迫利诱都不怕。
男人是要碰碰这个钉子,以后便不会要qiáng了。
给了我,我还真做不出,我是天下头等没有用的。
而男人呢,大概都有点贱骨头,好好的对他们,他们也不见得怎么高兴,碰上这样的女孩子,反而服服贴贴的了,唉,怎么都没胆子。
我微笑了一下。
那个男孩子抬起头来,见到我,抬起一条眉。
他长得很清秀,扬眉间居然有点一神气。
算了,再神气也是个看见女人无可奈同的人。
他看我,当然我也冷冷的看他,还用客气。
看了半晌,他忽然笑了,倒把我弄得糊里糊涂的。
他走过来,问我:“你是这儿管书的?”
他说话相当直率,但是有时候直率会变没礼貌。
“是。”
“新来的?”他笑,“我没见过你。”
“是。”我白他一眼,这人嘻皮笑脸的gān吗?
“叫什么名字?”他看着我,怪怪的问。
我可气起来了,这登徙,刚与女朋友吵了架,就吊别人的膀子。我决定不去睬他。
我问:“请问你是借阅书本吗?”
我的意思是,如果他不借阅书本,就请他走了。
至少这地方由我管理,我有权请他走。
他笑笑,“是,我借书好了。”他告诉我。
他眼睛也不看书架,就随手抽了一本出来,递给我。
“就借这一木。”他说。
这种轻浮的举止,真是可怕,我心里不开心。
“当然,蒸气机类的图解,不是吗?”他问:“这一边全是蒸气机的。”
我一看书面,果然不错。
原来他对这里的书比我熟,我倒错怪他了。
我不出声,登记了书名与号码。
他看见了登记簿里的签名,他问:“你叫朱珍吗?”
“是的。”我看他一眼。“为什么刚才不告诉我?”他问:“害怕?”
“谁害怕?”我看看表,“现在已经四点四十分了。”
我催他去上班,离开岗位那么久,由此可知他不是个工作负责的人。
他拿了书,签了名,笑了一笑,走了。
我松了一口气。坐了下来。也许,我想,我应该带一件毛线来织。这样的时间,光光làng费了,未免可惜。
四百块钱一个月,每天十三块多一点,实在太不值钱的劳力与时间了。但是开头是这样的。每一个老前辈都那么说,等到老了,反而值钱,真是怪事。
陆小姐回来了,我向她笑笑。
“有什么人来过吗?”她问。
“有。”我说。
她坐下来,用一块湿纸巾擦了擦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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