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环蚀_亦舒【完结】(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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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认为我这里是什么难能可贵的金饭碗,而我,堂堂工商管理科大学生,见到老板却如一只狗似,真惭愧。

    她休假,我怎么办?

    七八九正是本市最炎热的日子,一日至少要淋浴三次,叫我下班后如何洗熨煮食打扫?没可能的事,阿一与我缘份已尽,付多她一月薪水,请她走路。

    托母亲找女仆。

    母亲说:“我肯做,又怕不合你标准,你出名有洁癖。”

    老太太不但没同qíng心,而且越来越幽默。

    结果还是托同事的朋友的亲人替我找了个人。

    女同事说:“下星期三佣人报到,你jiāo锁匙给她,同时抄下她身份证号码。”

    “星期三我要到局里开会,如何在家恭候?”

    “那么星期六。”

    “不行,我家如乱葬岗,不能等到周末。”

    “那么把锁匙jiāo来。”

    “我家四壁萧条,用不到安全措施。”

    “一言为定。”

    星期三下班回家,本来神智不清,已累得半死,也忘记佣人今日来报到,一开门,呆住。

    奇怪,头一个感觉是,怎么寒舍满室生辉,仔细一打量,才发觉其中奥秘,噫,收拾得一尘不染,客厅中央还cha着一瓶玉簪花。

    不得了,这位帮佣是块宝,我放下公事包,简直可担纲贤内助。

    一日之间,玻璃抹得铮亮,露台阶砖洗得白白,浴室晶莹如大酒店水准,chuáng铺被褥套子全部换过,qíng况如神仙打救似。

    还有,厨房里有新鲜食物,一打开锅,是咖喱牛ròu,欢呼欢呼,我开瓶红酒,独自喝将起来,认为白天辛苦也有个代价。

    晚上留张纸条,多谢她,留下打赏。

    连她姓名也还不知道。

    张三李四都不拘,功夫一流,终于找到我要的人才。

    她一星期来五次,什么都替我办齐,是个超人,帐目清楚,做事有头脑,连露台上的花糙都照顾到,一个月后我发觉生命中没有这个人是大损失。

    信不信由你,连洗头水用完她都会替我补买。

    太幸运了。

    因此时间多了出来,周末可请女友来吃茶。

    香烟茶水,酒过数巡,诉起苦来。

    “再不结婚,水远结不了。”

    “嫁谁?你是男人,要不要我?”

    “不如提早退休,找男人去。”

    “如有节蓄,不愧为明智之举。”

    说着说着,说到四年前,邝美云到我们公司开会的事来。

    那是一个初夏yīn天的下雨早上,我一踏进白鬼的房间,便见到一个浓眉大眼的女孩子,坐在那里。

    顿时眼前一亮,加以注目礼。

    只见她身边放著把湿伞,咖啡色高跟鞋尽湿。

    我马上想,可惜可惜,长得这么漂亮,还得一早冒雨来办公室。

    现在不用了。

    前些日子看照片,只见她身披黑嘉玛貂皮,又一个传奇。

    她的四年不同我们的四年。

    “漂亮的女孩子压都压不住。”

    大家感叹一番,也就散开。

    最令我惊异的,还是家中女佣的进度,简直神乎其技,她做得那么妥当,那么全力,我不相信她只值廿五元一个钟头。

    怕她玩花样,自动加到三十五元,这样可以无后顾之忧了吧。

    一直没有机会见到她,她在公众假期例牌告假,周末绝不出现。

    自她出现之后,我生活更似个男人。

    有时六时天未亮就起来,赶到公司去看电讯机中纽约金市上落qíng况。

    晚上八点多下班更是稀松平常。

    到这种地步,我想我已有资格接受各大报章妇女版访问,坐在一张写字台前,谈事业成就了。

    内心非常空虚,染上烟癖,回到家中,捧着烟灰缸便可做人,胃口日差,嘴唇已失去当年的鲜红色,不擦口红,像生病一样。

    我所需要的是,是一个长至一年的假期。

    一定要领风气之先,带头告假。

    想了又想,拖了又拖,终于在一个早上,心平气和的跑到老板那里,提出要求。

    他翻日历,“五月七日至十四日,准你放一个星期吧。”

    好像与虎谋皮,“现在才一月。”

    “时间不知过得多快。”

    “我想放一年假。”

    “一个月?小姐,假如我可以一个月用不著你,我就可以一辈子用不看你。”

    “是一年。”很冷静。

    他怔住。没料到殖民地上有那么大胆的女人。

    “敝公司没有一年假期,亦不再有停薪留职这回事。”

    “可否从我开始?”

    “不行。”他心想你又不是二郎神君有三只眼睛。

    “那怎么办呢。”

    “我们令你疲倦?”他顾左右而言他,“休什么息,四月份加薪百份之十五。”

    不行了,谁不知道钱好,可是拿命来换,还是划不来。

    “那么我辞职吧,”我说得十分滑溜。

    他一怔,随即说:“好”。

    我站起来,“立刻去做辞职信。”

    头也不回的出去。

    正好替我下决定,他若是婆婆妈妈的挽留起来,反而令人头痛。

    瞧,七年就这麽泡了汤。

    数千个日子,几万个小时,披星戴月,发了薪水,也就仁尽义至。

    要不要命,花这七年来带大一个孩子,他都上小学了。

    可是小家庭主妇亦会反问:是,孩子七岁,又怎么样?

    我莞尔。

    同事说这是事业燃烧。

    烧烬灰,风一chuī,什么都没有剩下。

    “应该放长来做,”她说:“摊慢来gān,一生那么长,最忌一刹时达到高cháo,你想想,以后还怎麽办?”

    我扯淡,“但是我从来没谈过恋爱,或许我可以到欧洲,专程花三年来谈恋爱。”

    “恋爱也是燃烧,切忌切忌。”

    做一辈子温吞水?

    休息在家,睡到九点才起chuáng,已是了不起的奢侈,听见门锁转动,啊,是我那难能可贵的帮手来开工,这些日子来,她是唯一的安慰。

    我披上毛巾衣出去迎接她。

    站在门口的是母亲。

    “老妈,”我惊呼。

    身后跟着家里的老佣人阿五。

    真正气馁,原来是她们,一点成就感都没有了。

    母亲表qíng尴尬,“你怎么在家?”

    “这是我的家,不在家到什么地方,你们来gān么?”

    “来看你呀。”

    “我不在你来看什么?”

    “来替你打点。”母亲没好气坐下来。

    “这些日子你同阿五天天来?,”

    “不天天来行吗,”她问:“你穿什么吃什么?”

    我十分懊恼,“真不该把锁匙给你。”

    “你要同我争战到几时?”母亲叹口气,“在写字楼与人斗成习惯,下了班还神经兮兮。”

    我不响。

    “我不是你的敌人,老天,我是你母亲。”她指挥,“阿五,为她做一锅五香牛ròu。”

    我倔qiáng,“没有你我也过得很好。”

    母亲不回答我。

    “我不想人说每个成功的女人背后都有辛劳的母亲。”

    她白我一眼,不与我一般见识。

    “你把我的钟点开除了是不是?”

    “又凶起来了,我不是你的下属。”

    “不要你介入我的生活,”我抗议,“你由得我自己挣扎好不好?”

    “阿五,我们走。”

    “妈妈,你总是不明白”我顿足。

    “是的,”她站在门口,“我们总是不明白,母亲的责任便是要了解子女,和承认失败。”

    她声音中多少有些悲哀,我不语。

    “上次你同我吃茶是几时?”

    “我有工作,”我说:“忙。”

    “社会需要你多于我,”老妈不忘幽默,“再见。”

    “慢著,”我说:“等我十分钟,我们吃茶去。”

    母亲笑了。

    我套上毛衣,随便穿条牛仔裤,心里说:阁下已经比许多人幸运了,现在可以出去看太阳。

    老妈说得对,学校出来之后,根本没有机会与她在阳光底下喝杯茶。

    周末即使不用工作,也只能在家喘息,预备星期一再从头开始,大多数时候,不回家也因不想老人看到我们憔悴的模样。

    今日没有qiáng颜欢笑,默默跟著母亲,走进她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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