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环蚀_亦舒【完结】(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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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想到这种时候,茶座也会挤满了人,还有许多著名的面孔,这些人都逍遥法外,不受朝九晚五所拘。

    许久许久没有这样悠闲。

    叼一枝烟,神色冷漠,作占土甸状。

    母亲不理我,她有她的朋友,上了年纪的太太最开心,不论好歹,一茶在手,人生已过了大半,名正言顺可以不事生产,垮垮的做人,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她们说起丈夫的女朋友,都是心平气和的,评头品足,像是说起某个演唱会。

    她们当中有人看到我,便问:“小姐毕业回来了吗,要找事做了吧。”

    心中不禁一丝胡涂,真好似刚毕业回来,到处找事做,虽不受经济压力,也想证实自己。

    忍不住叹口气,在伯母眼中,比她们小的都是年轻人。

    不必空欢喜了。

    “小姐有男朋友没有?”

    我摇头。

    “啊,那么有空到舍下来坐,我家有两个孩子刚回来。”

    刚回来,起码比我小五岁。

    伯母又补下文:“都在外国做好几年事了,找不到好对象,回来散散心。”

    所以要嫁人,还是嫁得去的。

    我只微笑。

    “星期六好不好?下午三时,到我们家来玩。”

    不是这样的,这样不对。

    按步就班,经过介绍认识,进一步约会,各有需要,订下婚约……大部份人都这样做,但并不表示这是正确的做法。不是这样的。

    我没说什么。

    燃烧燃烧,心中嚷:做一日狮子胜过做百年绵羊。

    茶聚完毕母亲送我回家。

    她教训我,“休养一年再找工作好了,不用急。还有,一点感qíng生活都没有是不行的。阿五明日照样来帮你打杂煮饭。”

    “不用不用,我的生活自己有数,你放心,我会找得到好女佣。”

    “好的女佣有什麽用?”母亲忍无可忍,“要不找个好的男人,你们这些新女xing,本末倒置。”

    骂得我们狗血淋头。

    说得也有道理。

    但是她不明白,自小到大,没有人明白,有时闷到要学泰山般,用手槌胸,大喊大叫。

    太寂寞了。有些女友以为结婚可以解除寂寞,结果更加水深火热,对方也那么盼望,等着她去解救,最后还是分手,靠一杯威士忌渡过长夜。

    跟看母亲回家,家还是老样子,六十年代换过家具之后没有重新装修,隔廿年看来,反而有种复古的可喜意味,时下很多年轻人爱煞这种“古董”,到处搜罗,我家却到处都是宝贝。

    沙发还是有脚的,台灯流线型,报纸惯xing地放在玻璃茶几下一格。

    下午的阳光静寂地照入客厅,彷佛看到自己,十七八年纪,一边做功课,一边听点唱节目,俞峥是我的偶像。

    当中那十年彷佛没有过,除了青chūn,青chūn确是过去了。

    所以人不能停下来,一定要忙,忙得似无头苍蝇,像以前那样,不知道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理想,还是为着不令别人失望,如艾嘉所说,忙得没有时间大哭一场。

    现在有时间了。

    母亲把麻将牌哗啦倒出来,她的搭子快要到了。

    阿五把茶水备好。

    啊,这里是神仙dòngxué,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水恒的麻将牌,永远的下午,阳光从来没有变化,女主人也就是这个样子。

    我躺在长沙发上看画报。

    忽然之间眼泪自眼角涌出,过去七年受的种种委屈苦处如电影般一幕一幕在脑海中闪过,真不知还要走多少路,鸽子才能在沙上躺下休息。

    用一本杂志盖著面孔掩饰。

    那时表姐每周末来教我跳舞,书房中有好些旧唱片,如今,一定更旧。

    在牌只零零星星的啪啪声中,我与表姐随著比提佩芝的歌声跳慢四步。

    有一只歌是这样的:没有人对泣,没有人道晚安,没有人在忧郁时引我开心,没有人相叹,没有人说我愿意,没有人轻语我爱你……

    真要命,每一句都是真的。

    跑到书房,蹲在唱片柜下拚命找,还是四十五转的唱片呢,像小碟子似。

    翻半天,什么都找不到,倒有一堆邓丽君盒带,想必是母亲买的。

    父亲现在都不回家了。

    名正言顺住女友那里。

    从来没人问过母亲对此事的感想。

    四十岁开始,她过了十年迹近孀居的生活,社会对她这样身份的女xing根本不表同qíng,她也很沉默。

    小时候也问过她可悲伤,记得母亲说:四十岁,还有资格哀伤吗。

    一切如常。

    我把手cha在裤袋中,站在牌桌边,同母亲说,我要回去了。

    她头也不抬,打出一张牌,“明天再来。”

    明天,过不尽的明天。七年之后还有七年,再有七年,但文件夹子终于是要合拢的。牌桌上的伯母问:“小姐有什麽打算?”

    我答:“有,找工作,找朋友。”

    她们笑了。

    找找找。得到了失去,失掉了再去找。

    楼下见司机老王在抹车,一辆六十年代平治在他经营下还簇新。

    还烧柴油呢。母亲像是要把她最光辉的时代留住。

    她还可以做得到,这一代呢,脚步一停,四周围的人就把你挤开,除非一直跑下去,马拉松,终身赛。

    “来,”我说:“老王,帮你打腊。”

    小时候坐它去上学,俨然小姐模样,不是不好出身的呢。

    一边忙一边问老王,“有没有熟人?我一直想找个女工,要靠得住的,能做好菜,薪水高些不妨。”

    “怎么,小姐要结婚啦?”

    结婚同找女佣有什麽关系?他们是永远不会明白的。

    “你同我好好物色,不急要,希望半年后可以上工。”

    届时应当找到新工作了吧,也许要比从前更拚命,随时廿四小时听命。

    过了二十世纪,不知有没有聪明的老板发明每日做廿六小时。

    大概这个日子也不遥远了。

    当务之急,还是要找一个好的女佣。

风中孩子

    小妹从来不肯照常人那样下苦功。

    本市的中学会考公认是全世界最难考的试之一,许多学生提早三年准备应试,收拾野心,细温功课,连假日的活动都节制起来,但小妹不理,课本管课本,她管她。

    所有温习时间她都用来玩,一切新式的舞她都会跳,什么样的球类她都会玩,男朋友一箩箩,都是她的同类,人人无忧无虑,不知天高地厚。

    对他们来说,生命中简直没有愁苦,所有烦恼,皆出于庸人自优。

    父母为此烦言啧啧,我却十分欣赏小妹这等天真烂漫,老实说,你要是看过毛姆的短篇小说《糙蜢与蜜蜂》,你就不会替小妹担心。

    这是与生俱来的福气,学也学不来,不能勉qiáng,我与她是两姐妹,不过差三岁,那年我正读大学一年,愁得头发都快白了,怕死功课追不上。

    小妹老取笑我:“小姐姐面皮薄,输不起,狮子博免都用尽全力,怎麽会不辛苦,当心未老先衰。”

    她说得很对,为什麽呢,为了一点点成绩,做得筋疲力尽,太不划算。

    这也是xing格使然,如小妹所说,“小姐姐吃碗面都那麽一本正经的”,我自己也没法控制这种态度。

    两姐妹搓匀再分开就好了,父母说。

    但是我俩还是各行各路,各有各的作风。

    小妹深夜自外返来,总还见我伏案工作。

    娇俏的她也还来得及同我说晚安,向我眼,然後才去卸妆。

    她爱玩,我爱工作。

    母亲教训她,她就说:“姐姐把工作当娱乐,如果她认为不好玩,她就不会熬得那麽惨。”

    这话听起来十分玄,却获得我的赞同,她说得对,工作就是我的娱乐,我再也没有别的嗜好,除了忙忙忙忙功课,我再也想不出有什麽是值得做的,周末同父母出去吃顿茶,我都会有犯罪感,深觉làng费时间。

    小妹刚相反。

    “外头的太阳那么好,蓝天白云,我才不困在室内写功课呢!青chūn小鸟一去不回头,不不不,我要出去玩。”

    坐在屋子里,她认为辜负了生命,一定要顽抗命运,玩个够本。

    妈妈叹口气,同我说:“将来你会照顾妹妹吧。”

    “唏,将来照顾我的也许是她,我才不担心呢。”

    妹妹会考不及格,成绩表上整整齐齐的一列F,我忍不住笑出来。

    妹妹说:“这不表示我智力有问题,这只是表示我不爱背书。”

    父亲大发雷霆,决定把小妹送出去念两年寄宿学校。

    他挑了间特别严格的修女学校,在英国达凡郡。

    小妹调皮的挽著行李去了。

    不到半年,监护人打长途电话来说,小妹被逐出校!经过多方面说项,复课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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