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杰把车子停下来,四周一片静寂。
阿心听到有秋虫鸣声,空气清新,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树影花影,在月光下摇动。
“太美了。”阿心说。
“住这里,与神仙一样呢。”家杰说。
“就是静了一点。”阿心说。
“你怕?怕我对你非礼。”家杰问。
“去你的!”阿心红了半边睑。
家杰笑看取笑她,“咦,是你要来开房间的啊。”
“开房间!”阿心不服气的说:“多么难听的话。”
“过来,我们进去问一问吧。”家杰说。
阿心想说:不用问了。但是找了一个晚上的房间,怎么可以就此放弃呢?家杰一定会笑她的。而且……她希望这家的管理员也告诉他们没有空房。这样事qíng就一了百了,完全解决,他们也就可以打道回府了。
家杰与她经过长长的走廊,铺着软软的地毯,走上去很舒服,来到登记处,家杰问:“有房间吗?”
管理员说:“有。”这真是一意外的答案。
阿心反而不高兴了。前半夜她希望马上可以找到一个房间,现在心中又不悦。女孩子便是女孩子,谁也不晓得她在想什么。
“有两间,一间有露台,一间没有露台,你们要哪一间?”管理员问。
“没露台的好了,只住一夜。”家杰说。
“请登记。”登记员把簿子拿出来。
家杰填了名字。阿心觉得难为qíng,她实在不想在外边过夜了。但是怎么办呢?
登记员说:“多谢一百八十块。”
家杰一呆,“什么?”
“一百八十块。”
“我们只住一夜。”家杰说。
“是一夜,一百八十块。”管理员的面色不太好看了。
家杰问阿心,“你有没有带钱?”
阿心很快乐的说;“没有,我一毛钱也没带出来。”
“我……不够钱。”家杰尴尬的说,他脖子都红了。
阿心轻轻的说:“我们走吧,不够钱可没法子了。”
“对……对不起。”家杰结结巴巴地向那个酒店管理员道歉,然后逃一样的拉着阿心奔出酒店。
在酒店门口,阿心大笑。
“真是!”家杰难为qíng的说:“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房间。”
“算了。”阿心大方的说。
“算了?算了你今夜到哪里去过呢?”家杰问。
“回家去!”阿心说。
“你肯回家去了?”家杰喜出望外的问。
“肯,怎么不肯,家杰,开车吧!”阿心说。
家杰开心得紧紧拥住了阿心。
阿心说:“当心人家看见!”
家杰说:“你这样才是好孩子,我可以放心了。”
阿心低下头。爸妈也说得真对,我们连开房间的钱都不够,怎么可以结婚呢?我真糊涂了,与他们一直吵,使他们伤心,多不应该,现在想起来,真是……
“想不到今天还有特别收获呢。”家杰说:“你今天成熟了,阿心,我真高兴。”
“我们得毕业之后,才慢慢谈婚事吧,一切准备妥当,不要叫父母担半丁点儿的心,”阿心说,“这才是正事,是不是?”她双眼深切地望看家杰。
“是,早说这话,也不会叫老人家他们担这么多的心事了,我跟你都不算孝顺的孩子。”家杰说。
“开车回家吧。”阿心笑着。
他们上了车,开动车子驶回家去。
夜凉了,家杰把外套脱下来,搭在阿心身上,阿心向他甜蜜的一笑,她很满足,很幸福。家杰把车子一直开回去,他也很安逸,很高兴。
多谢这些常常客满的酒店。
再过半小时,阿心就会安全的到家,刘先生刘太太看到女儿,会乐得说不出话来。这是一个快乐的结局,故事到这里也写完了。姊妹
姊姊回来,丢下大衣,第一件事便是找香烟抽,手袋里一阵乱翻,掏出金打火机,点着一枝薄荷香烟,慢慢的喷出来。
我看着她。
她狠狠的把打火机往皮包内摔进去,问我:“还没睡?”
我合上功课,看着她。
“香港大学毕业了,又如何?两千八百块一个月,早上七点半爬起来往面孔上搽脂抹粉去挤公路车上班!”她自鼻子里哼出一声。
我暗暗叹口气。
她改变话题。“气得我。你想想今年,根本就没冷过,才去做了一件短的银狐,想想光一件重毛的大衣,还买不住,赶紧又去做件长的明克,光是试皮样就推我好几次,他妈的,我的钱不是钱,香港人的钞票都压扁在箱子底下,发了霉了,花不出去的苦,万把块洋钿做件大衣,老板简直爱理不理的。眼看都变夏天了,我发疯,八九十度被着貂皮满街跑!”
她一顿牢骚之后,按熄香烟。
我仍然沉默的看着她。
“毕业后打算怎么样?”她的话题又回来。
“找工作。”我简单扼要的说。
“你还是觉得只要努力,天下没有不成的事?”她冷冷的问,冷冷的笑。
“不是。”
女佣人倒上一杯茶,“我以为你。那么天真呢。”姊姊一边喝口茶,把浮在杯面的茶叶吃进嘴里又啐出来。
“我并不天真。”我说:“我总想试试。”
“不试过你不心死。也罢,随得你。要不挑个好的人结婚,一生一世不用愁。嫁人又不用填表格,表示你三世清白,又不用面试,查看你成绩表文凭──嫁人最好。”
我说:“你也嫁过人。”
姊姊站起来,很平静地说:“这你弄错了,我嫁的那个,并不是人。我运气一向不好。妹子,祝你好运。”
她蹬蹬蹬回房间去了。最好的法国皮鞋,四寸高。今次她穿着件旗袍,里得身段玲珑分明。
姊姊是个美丽的女子,我从小服她,而且我在某方面引她为荣。有一次有个女同学看到姊姊,十分惊艳,问我:“你姊姊gān什么的?”
我想了很久,想不到更适当的形容词,于是答:“捞女。”
女同学并没有震惊,她只是说:“啊。”
香港的社会就是这一点可爱,只要一个人不伦不抢不赊不欠,生存下去,社会就接受这个人。
姊姊不是捞女是什么?是,她在电视节目中客串,她拍过一两部电影,做过画报封面,当过时装模特儿,但她主要的收入来自各式各样的男人──不必纳税。这便是“捞女”的定义。在男人身上捞。男人要她,她要男人的钱,这是经济学里最简单原始的BARTER,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好。
至于我自己。我念香港大学的英国文学,姊姊为我付学费,我今年廿二岁,念到毕业,我打算找“正当”职业。
姊姊不时的说:“你以为你找得到!老板给你三千块,你就暗无天日地一天做十个钟头,叫你坐着死,你不敢站着死,最好你坐他膝盖上死。”
姊姊这种彻底常常叫我笑,笑笑就觉得未尝不是事实,心中寒了一半。
我说:“然而每个人都是这么寻生活的。”
“你不是‘每个人’。你长得比别人聪明美丽。你的身裁是三十五、二十三、三十四。你身高五尺七寸,你不是‘每个人’。别说我把你带坏,你已经牺牲掉最好的四年──不过话说回来,读书倒是享受,在中环工作?你试试就知道了。”
姊姊的收入也并不是很好,因为她并不太贪财。房子,她已经赚了两幢中等住宅,光是收租一个月五千块。与她现住着三千尺的花园洋房,雇着两个佣人。姊姊下半世一点也不用愁,现在的捞女并不如以前青楼的名jì,至死看不开,老是想投靠男人,至终落得怒沉百宝箱。
姊姊是个很愉快的女人,空闲的时间她到女青年会去做体cao,维持身段苗条。她吃得下,睡得着,身体健康,jīng神慡利。
夏季我毕业,开始找工作。买了外国报纸,整页聘人广告,慢慢的查阅。真是泄气,一个月两千朵薪水的工作还真不多。我用打字机打好信件,把文凭影印数十份,一一付邮。得到的回音并不理想。
姊姊并不理睬我,随我所便。
我第一份工作是在一间日本商行里做营业代表。
那两个日本商人给我第一个感觉便是“调戏花姑娘”。眼睛上上下下的打量我。然后问:“你会打字?”
我礼貌的答:“三笺先生,打字员才八百元一位。”
我差点想补充一句:后生六百五。我是大学生,会不会打字!
他们录用我,试用期三个月。
我在那里坐足一个半月,低声下气的接电话,招呼客人,拟营业计划。月底发薪水,拿了两千七百元,买双靴子与一只皮包。衣服还是借姊姊的穿。
我恍然而惊。近墨者黑,是什么时候,我花银子如流水般,学起姊姊的作风来的?不是,虽然我们是姊妹,我们互相敬重与爱护着对方,但是我们走的路子绝不能相同。任何行业,家里只要有一位专才就已经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