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细之恋_亦舒【完结】(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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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当我检讨自身,打算从头开始的时候,三笺先生提议我晤客人吃饭。

    我心平气和的说:“三笺先生,陪吃饭有陪吃饭的价钱,绝不是两千多元一个月,而且日日早上七时半得起chuáng准备上班的。”

    这是我与日本电器公司结束关系的日子。

    我赚到的是什么?

    姊姊笑答:“宝贵的经验。去他奶奶的,两千多还得陪吃饭,他做chūn梦呢!还得陪他谈天,将来还上chuáng呢!”

    在家纳罕了一个月,我又找到另外一份工作。大酒店里的公共关系部门做一个洋妇下手。月薪两千八。

    上工之前经过面试,好几个经理都是洋人。我想到那著名而难忘的八国联军故事。殖民地久居的洋人都有一个特xing的,白种人永远优秀一级,然而这几位经理倒也斯文有礼,比起日本人总高明点,我想。

    于是我喜洋洋地告诉姊姊:“我又找到工作了。”

    “是吗?卜姊姊诧异,“本事倒是有一点,这次是什么?”

    “酒店里当公共关系助手,帮洋妇翻译英文。”

    妹妹说:“呵,这倒好,背熟了莎士比亚、狄更斯、乔叟、罗伦斯、艾略脱、但尼逊、华期渥夫,现在派到用伤了,可以翻译菜单了,恭喜你学以致用啊!”

    真正被她气煞,然而真相又何尝不是如此。

    真相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坏。

    稍微可爱的女秘书向我放消息:“你当心点,你上司是总经理的姘头。”

    “她?”我天真地问:“她不是有丈夫的吗?”

    “有丈夫就不能轧姘头?”她们掩嘴笑,“哪一国的法律规定的?还有孩子呢!不然她能凭女秘书身份升到公关经理的位置?凭哪一家的真才实学?”

    “是爱qíng吗?”我纳罕的问。

    没人回答我。

    姊姊听了直笑,“这种蚀本生意怎么做法?外国瘪三本人还住在酒店里,一个月拿万把薪水──全给了她,又有什么用?何况还有儿女妻子。这算盘是怎么打的?”

    我说:“恐怕是爱qíng。”

    “外国人长得如何?”

    “五六十岁的老头子,殖民地混混。”

    “你那个上司呢?”

    “*哎呜*。”

    妹姊直笑。“妹子啊,没有你出去做工带点笑话回来听听解闷,为姐的还真欠缺一份人生乐趣。”

    一天会计部的女秘书走过,我朝她点点头,她不理睬我,OK,于是以后我也不理睬她,又有好心人来跟我说:“如果下次巴巴拉不向你笑,你也得向她笑。”

    “为什么?”我问。

    “因为她是副经理的姘头。”

    我问:“请问在这酒店里,不做任何人的姘头,是否可以生存下去?”

    “我想是可以的,不过比较困难。你会知难而退。”

    做总经理的姘头也没保障。一日总经理的太太白楼上的房间下楼来,找到我上司,一个耳光,打得我上司金星乱冒──东窗事发矣。上司隔天就辞了职。

    “又陪睡觉,又得上班,回家还得照顾孩子与丈夫,现还挨耳光。”姐姐耸耸肩,“一定是爱qíng。”

    谁知道是什么。反正接着一段日子里,我做得晕头转向,拿着助手的薪水,做着经理的工作,日理万机,事事妥贴,自以为没有功劳也有辛劳。

    总经理召见我。

    他老人家坐在旋转大班椅上,转过来,转过去,不住的打量我。奇怪,他的面孔活脱脱像瘦而长的狐狸面孔,头发灰白──像灰狐。

    他问:“你还喜欢这份工作吗?”

    “还可以。”我老老实实的答。

    “升你级好吗?”他问。”

    “自然好。”我觉得有点蹊跷。

    “当然还要与董事局商量过。”他补一句。

    “自然。”我礼貌的说。

    “唉,酒店里种种谣言是免不了。”他开始了。“我老婆不了解我。”

    我忍住笑。

    “我流落在香港五年,把这─六百间房间的酒店经营得蒸蒸日上,我得到些什么满足?什么都是空虚。”

    我觉得不耐烦。这与我有什么关系?这是他家的事。人人把家里的芝麻绿豆搬出来说,找谁来听?我不要升级,人各有志,我对老头子一向没有好感兴兴趣。

    他说下去,“我最大的满足,并非来自工作,而是当早上起chuáng时──别怕难为qíng,这种经验谁没有呢?你一定也有──而是早上起chuáng时,那女人用娇慵的声音说:‘你要走了吗?’我才有满足。”

    我“霍”地站起来。“对不起,高素先生,我在外边还有许多事要做。”

    他妈的,做他的chūn梦。董事局花薪水替他聘“打玲”,这外国瘪三倒是一只手如一意一只手算盘,数千元请个大学生回来,早上九点正到,晚上五点半走,中译英、英译中、开会、动脑筋、招呼客人,公众假期捱夜到午夜十二点,他妈的,完了我还得陪他上chuáng?我又不是纯白痴,他趁早找别人去。

    我辞了职。

    为此着实闷闷不乐的坐在家中很久,捧着一本荷马的“伊利亚”,横看竖看,看不进脑子里去。

    姊姊反转过来安慰我:“你何必心灰意冷呢?不见得间间公司是这样子,酒店这行是油炒饭,工作人员一艮莠不齐,你别这样看不开,酒店里也有好人吧?”

    “有。行政经理,是个英国人,除了揽权,什么毛病也没有──他是同xing恋。”

    姐姐忍不住又笑。

    我喃喃的诅咒,“那个贼老头,脑筋动到我身上来了,还升我级呢,见他的大头鬼。”

    “要赚钱嘛,”姊姊冷笑,“跟着我走。有钱的人就是这点贱,大把银子捧看来孝敬我,我还挑呢!那么老的,我可不要,老娘不等钱开饭。你还出去受什么气?好好就在家里给我太太平平的休息。”

    廿多岁的人休息?休个鬼,耽在家中,那还不迟早闷死。我觉得很痛苦,还是看报纸找工作。

    姊姊说:“如果我手头上有好的男孩子,我就介绍给你认识,可惜那一大班色鬼与纨绔子弟……”

    我放下书。“最低限度他们从来没有假装他们是正人君子,你不晓得在写字楼里那些男人,都是些被着羊皮的láng,根本分不出真假。至少你认识的那些人,对你付出代价,公道得很。但是我认识的那一群,都想白倒便宜,那才真的卑鄙呢。”

    “你看穿了?妹妹?”姊姊笑。

    “看穿了。不过你管你走那条路,我还是在中环找工作。”

    姊姊说:“你的毛病是长得太漂亮,连女人见了你,都忍不住要摸你一把。”

    “见你的鬼。”

    “啧啧,看你那种惹火的身裁,我是老板娘,我就不用你这种伙计,那还得了。”

    我没好气,“你算了吧,你。”

    现在我什么工作的途径都没有了。私人洋行,那种小公司,老板刮皮得要死,巴不得女职员都倒茶扫地都gān的,我又不想去。大机构人事复杂得要命,我又怕。

    空中女侍应?那不行。还有什么好做的?

    或者可以做别人的太太。运气好的话,找个可靠的长期饭票,优哉悠哉地过一辈子。运气好。

    二十三岁生日那天,姊姊送我一只金表。那天下大雨,我又得去见工,姐姐唔我吃午饭,并且握我的手,说:“祝你成功!”说完之后很犹疑的问:“是份什么样的工作?”

    我说:“你不会相信,某总经理需要中文翻译秘书。”

    “色láng。”姐姐马上下了定语,“色láng。你要当心,妹子。”

    “你见过很多色láng?”我摸着下巴问。

    “男人基本上都是色很。”姊姊坦白的说:“看他们的chūnqíng被激发到什么地步而已。女人一般都是财迷:珠宝、皮裘、房子、车子,什么都最好一把抓在手中。”她仰头大笑起来。

    人xing在姊姊眼中,就是这么简单,她的世界是明澄的,清洁的,尽管她是人们口中的捞女,而事实上她的确是个捞女:一般良家妇女口中的狐狸jīng,她内心清洁十分。

    我到那间洋行去见工,穿得像个老姑婆。深灰色法兰绒套装,深色袜子,黑色皮鞋,黑色手袋。只戴一项略为俏皮的帽子,小小的所谓“药盒”,帽顶有根孔雀毛。我带着那张疲倦的文凭──

    一张薄薄的纸,来回次数夹带得太多,都起绉纹了。

    秘书小姐来传我进去,我到总经理室,满以为是个外国人,却看见一个中国人。

    中国人请中文秘书gān什么?混账,分明是混账。

    他是一个年轻人呢。看见我征了一怔。用流利的英语说:“我知道你心中在想什么。中国人还请中文秘书!”他笑一笑,“但是小姐,我不是中国人──”

    又是日本人!

    “我是越南华侨,家里在越南生根落地百多年以上,我并不会中文。这次我们家族走得……快,你明白?所以在香港也略有基础。这样下去,不懂中文是不行的,所以请个秘书,人家在我身边说些什么,我可以明白。”

    jīng明的生意人,难怪能够卷土重来,在香港再开始萌芽、生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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