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放弃春天_亦舒【完结】(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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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荒谬之有?除夕夜,喝得半醉,大家谈得拢,别食古不化,拘泥于小节,同你说,我从来不信这些。”我说:“我们有一个很好的开始,我对我们前途是乐观的。”

    明媚笑。

    “现在我的访问要开始了。你几岁?做什么?经济是否独立?对我印象如河?平常有些什么活动?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她轻轻答:“新年快乐。”

观光夜

    舞会里,灯红酒绿,我同表姐表姐夫出来玩,趁热闹。穿著全套的晚礼服,死板板倒还其次,奇怪的是整夜看不到一个美女,亦见不到一件象样的衣裳。

    我於是倒胃口了。

    表姐与表姐夫玩得很劲,他们真是一对,我很向往这一对璧人式的婚姻关系。

    表姐经过一次婚姻失败,隔了十年,才嫁予表姐夫。

    因此我听见身边有声音细细说,"她都嫁得掉,我们何必灰心。"

    我忍不住转头过去看看是谁这么是非。

    只见两个"中年少妇"在窃窃私语,打扮得很时髦呢,怕有三十六七了,因努力保养,并不象往日那种旧式妇女般显老,但心qíng明显地非常憔悴,否则不会说出那种话来。

    见我看她们,立时三刻风骚地仰头笑,展示她们认为是最美的角度,我一笑置之。

    这种女人很值得同qíng,是时代牺牲品。

    早在廿一、二岁,她们也结过婚,维持了三、五年,或有孩子,或没有孩子,很快离异,出来做独身女人,开头以为风景很好,机会良多,三、四年一过,一过三十,似水流年并不停留,一下子老了半边,心里越来越恐慌,日子越来越乏味,开头还有些洋人及其他人等问津,到此刻心神俱疲,要抓个把约会已经不易,更不用说是婚姻了。

    因此说表姐是她们的榜样。表姐嫁得掉,因此她们也有希望了。

    但事qíng并不是这样的,表姐与她们不同。对不起,表姐的父亲是鼎鼎大名的银行家,表姐本身美慧活泼,学识丰富,不能单看一两件事而以为人人命运相同。

    并且即使是表姐,也频频说自己运气好。

    在今日的香港,中年少妇的出路也并不是那麽好。

    谁会饿死?做人没有伴侣,才是大事。

    年轻的少女一代代成长,前年才十五岁的huáng毛丫头,今年已可以角逐香港小姐,三十多岁近四十岁的女人好做她们的娘,还要在舞会晃,真替她们难过。

    我并没有跳舞,因为等待美女而不果,所以心焦。

    而身後的数个女人笑得更大声了。

    她们心中有没有一丝後悔?

    或者可以叫自己为女qiáng人,如今十多万薪金的女人都可以自称qiáng人,怎麽受得了?

    我站起来到洗手间去,身後的女士们连忙全神贯注看过来。

    我目不斜视的走过她们身边,瓜田李下,怎得不避嫌疑,连忙目观鼻,鼻观心。

    她们失望之後,叽叽呱呱又开始说笑。

    也有伴与她们同来,我暗暗地注意:是那种娘娘腔的男人,身上女xing荷尔蒙比她们还多,走步路扭得厉害,说起话来,翘起兰花指。

    表组问我,"看什么?"

    "怎麽那麽多老女人?"我讶异的问。

    "老?乱讲,"表姐抿嘴笑,"这里除了我,谁肯认老?"

    "明明都是中年妇人了。"

    表姐笑。"那边的陈小姐,我十八岁时,她认廿四,如今我卅四,你可别问她几岁,她不会答你。那边是林小姐,别瞧她打扮得那么劲,足足四十有馀,男朋友去算命,一并把她的生肖算出来,她就把那张算命记录上有关她生辰的一句句都用剪刀挖空,她自己的那张单张上,连她弟弟的生肖也剪下来,不叫人知道。"

    "可是她看上去也就是四十岁的人呀!"我讶异。

    "她只求瞒自己。"表姐说,"你说到一个老字,她扑过来扼死你。"

    "不会吧?"

    "怎麽不会,"表姐吐吐舌头,"我有次与她闲谈,说到‘咱们也是中年人了',她的目光放毒,几乎没用血滴子取我首级。"

    "她丈夫是谁?"

    "坏就坏在没丈夫,只有男朋友,所以她不敢坦然认老。"

    "现在还流行同居吗?"我诧异。

    "不知道,也许条件谈不拢。"

    "那边那个大面孔女人又是谁?"

    "那个微不足道,那是别人带来一个十三点兮兮的开心果。"

    我看她。

    她整个人彷佛软若无骨,一迳向左边的男士靠过去,咭咭的笑,一双眼珠子乱转,简直要掉出来似。

    左边的男人吃不消,在她的腰眼点一点,她赶紧往後缩,笑得花枝乱颤,又往右边的那位男人靠过去,那一位也如法泡制,乱摸一气,她又大笑。

    "这gān嘛?发花痴?"也已没有资格做花了。

    表姐叹息,"惨绝人寰。"

    "你少同qíng她,人家还必然自命风流呢!"我笑。

    表姐摇摇头,"喝得差不多了。"

    "表姐带我出来开洋荤,见识见识。"我说。

    表姐夫说,"理他呢,咱们跳舞去。"

    他们又去了。

    我静静啜我的香槟酒。

    还是没有美女,我看着手表,已经十一点,不会再有人到了。

    有一个脸带幽怨状的女人坐过来,穿条白裙子,猛地一瞧,还以为京戏里小旦跑下来了,面孔红是红白是白,髹得密不透风,十层八层的粉糊在皮肤上,并不是不好看,而且有种冷飕飕的恐怖感。

    黑夜里走路碰见这样的一个浓妆女人,还以为哪家殡仪馆走脱了大殓的死人。

    我呆呆的看看她。

    她缓缓叹口气说,"很多人这样看我——我真的那么美吗?"

    我不相信这是人嘴巴里说出来的话,赶紧侧了侧头暗暗叫苦,这位女士误会了,她以为有观众便是美人,岂不知木乃伊走马路一样围观者如堵。

    我连忙取起酒杯避席。

    表姐一回来,我怪叫问,"那女人是哪一国来的?"

    "她呀,她是城里一等一薄命的红颜,你别叫她抓住,她这个人有呻无类,逢人诉苦,她自己嘴巴乱说自己私事是可以的,要是你说她一两句,立刻反面成仇,你当心点。"

    "诉些什么苦?"

    "喏,像她爱帮朋友,朋友反害她啦,前两任丈夫跟现在的男友如何刻薄她啦,人长得美没用啦,人善遭人欺啦……"

    我立时三刻笑,娱乐xing这麽丰富。

    我看表姐一眼。她怎么同这些人泡。

    我说,"我想我要走了,闷死人。"

    "这里有这里的好玩。"她向我瞅一眼。

    "你不怕人家在背後也这么说你?"

    表姐顽皮地向我仰一仰下巴,撇一撇嘴,"怕什麽!我有丈夫,她们没有。"

    我笑。

    有丈夫不稀奇,丈夫是个人才就不容易,表姐夫就是社会公认的人才。

    虽然如此,表姐付出的心血也是钜大的。虽不会打算盘,当然认为娶了她日子与jīng神都会更愉快才娶她。

    世事原是很悲哀的。

    我拉拉衣襟离开现场。

    出到门外发觉肚子饿。

    适才的菜式奇劣,一盘浆糊汤一块铁板似的牛排,实在吃不消。

    我闻到一阵香味。

    原来附近有小食档,大喜过望,身不由主的走过去,-见有空位,便一屁股坐下来。

    我叫了猪红粥,见有牛利苏,不甘示弱,再添两件,据案大嚼起来。

    露天小食档的老板恁地好qíng趣,在就近处挂著一只小无线电,在播放qíng歌。

    我悠然,总算离开一班庸脂俗粉,yù海怨妇。

    刚想结账,抬起头,看到隔壁桌子上坐著一个女郎,全身披挂,穿著露背晚服,在吃猪阳粉,凳子上还放著闪闪生光的银色晚装手袋,幸亏她穿的是短裙,不然还不知道怎么办好呢。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的眼光落在我身上。

    我怕她怪罪,谁知她向我眨眨眼。

    她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廿五六岁,还成熟,但不沧桑。

    不知是谁说的,很多人误会成熟女xing是妈妈型女人,不,姐姐型已经够了,比我略大一两岁才有qíng趣,太老就不必。

    我连她那笔账也一并付过,一共廿六块半。

    她向我道谢。

    我问:"你也从金禧舞会逃出来?"

    "累死兼夹饿死。"她说。

    我松一口气,这才像是人说的话。

    "你的伴呢?"我问。

    她说,"还在里头,你的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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