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放弃春天_亦舒【完结】(23)

阅读记录


    我犹豫一下,没有什麽举动。

    是她先与我攀谈的。

    她说,"这一只尺寸不好,不够大,那边那只起码可以多放两枝酒一条烟。"

    我很喜悦,连忙听从她的意见,虽然我不抽烟,亦不常喝酒,更不想买大箱子。

    "游客?"她问。

    我点点头。

    "上海人?"

    我又点点头。聪明的女人。

    "我是无锡人,"她说,"然而没去过无锡。"

    "我亦没到过上海。"

    她取出一枝香烟,燃着了深深吸一口,左手无名指上一粒颇大的钻石戒指,看得出是常常戴着,托子很旧了。咱们这些写作由人,观察入微的本事是有的。

    售货员替我们包好了货品,忙著去应付一队cao进来的日本客。

    我刚想告别,那位小姐却问,"喝杯咖啡?"

    我诧异,打蛇随棍上?我并不希企在今时今日才尝到艳遇。

    我说,"啊,当然。什么地方?在街上喝?"

    "出去再说。"她一笑,"提著这麽多行李像私奔。"

    我又一怔,说话这麽大胆。

    "我叫许言。"我说。

    我们握了握手。

    这就自我介绍完毕。

    结果因为午餐时间到了,我们共餐。

    她的话不多,我的话也不多。

    隔了很久,她说,"你的名字对我来说似乎很熟悉。"

    "是吗?"

    "有位小说家也叫许言。"

    "你有看他的作品?"

    "有。你是他吗?"她欠一欠身。

    我微笑,"我便是他。怎么猜到的?"

    "你气质不一样。"

    "真有气质这回事?"我失笑。

    "有。"她点点头,"我很迷你的小说呢!"

    我有点腼腆。

    "不相信?随便考我,我都可以背得出来。"她闲闲的说。

    我更窘了。

    "没想到你这麽年轻,看上去似廿馀岁。"

    "有三十二岁了。"

    她呷一口白酒,用手撑著头,"我收集你的小说,家人买了寄给我。"

    "你在这里工作?进修?"我急於要改变话题。

    "我在这里住,什么也没做。"她伸个懒腰,整个人像一只猫,"我觉得每个人都应在巴黎住一阵子。"

    那种纯小布尔乔亚的姿态,自有其矜贵骄纵之处。

    她又把话题兜回来,"我喜欢你的小说,每次都舍不得看,先摆一两日,因看完就没有了。"

    我默然。

    "人物很通灵,我最怕小说中男女主角一见面就扑上去痴恋,yù仙yù死,"她抿住嘴笑:"哪有这种事?早三五十年或许,但现在的社会是条件世界,还是你写得有时代气息,合qíng合理。"

    "谢谢。"我不是不尴尬的。

    "从什麽地方找题材?"她问。

    "太可怕了,"我坦白,"我们别说这个好不好?换个题材,不然吃不下饭。"

    她笑不可抑。

    她长得相当漂亮,笑起来尤其色如chūn晓。

    我静下心来想了一想,却又没有印象,但现今很少有无名的美女,她也许是有来头的明星?歌星?

    "你住什麽地方?"我问。

    "福克大道。"

    我肃然起敬。

    "你呢?"

    "亚历山大酒店。"

    "也不赖呀!"她微微颌首。

    "我下了决心要纵坏自己。"

    "为什麽?"她略为讶异。

    "因为女友结婚了,新郎不是我。"

    "你看上去不似这麽计较的人。"

    "自尊心受创伤,面子上搁不下来!"我无奈的说,"倒不全为感qíng。"

    "感qíng?"她嘲弄的说,"你倒说说看,世上有没有爱qíng?"

    我诧异说,"你如果是我的读者,就当知道自一九七三年来,我的作品根本不算爱qíng小说。人的感qíng建筑在千丝万缕的社会关系上,什麽叫爱qíng?"

    她点点头,"这就是了。"

    "现代人多麽jīng明,感qíng能放能收,称得不到的yù望为'失恋'——少开玩笑了,哪有那么多qíng种?"

    因不熟的缘故,我不好意思说:男女之间上chuáng玩,一方腻了,摔掉另一方,又说是失恋,别糟蹋这个'恋'字好不好。一于粗糙的人,连吃饭工作这种大前提还没做好,就巴巴的学谈恋爱,作出副柔肠千结的样子,明明是小电影版本,号称dàng气回肠文艺制作,真恶心。

    "感qíng是有的。"她说。

    "有,绝对有。我连对一张老沙发都有感qíng。"

    "那还不足够?"

    "够了。"我说,"咱们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中。"

    付钞票的时候,她要请我,抢过了账单。

    我严肃的说,"我是一个老式的男人,不允许女人请客。管她是否富甲一方,付账仍是男人的事。"

    她一松手,账单到我手中。

    她很感动的说,"如今这里的男人,实在不多了。"

    我点点头,"越是降格的男人,越是批评女人乏女人味,女人对牢没有男人味的男人,又如何发挥女人味?"

    "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没有安全感,怎麽叫女人死心塌地的生孩子呢?又得上班又得理家务,还得十月怀胎……那还象人吗?"我叹息一声,"男人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做你的妻子一定是很幸福的。"

    "我没有妻子。"

    "女朋友?"

    我笑笑,不愿意回答。她简直象是在采访我哩。

    饭後她邀请我,"许先生到舍下去坐坐如何?"

    老实说,我有一个写作人的好奇心,我想见见她在福克大道的公寓房子。

    我们坐她的车子前去。

    她的驾驶技术劣等。

    公寓是一等一的,女佣从香港带来,浆得笔挺的白衣黑裤,与素色的家具衬在一起,也就像是家俱之一。

    我俯身在窗品处看车如流水马如龙。

    这是个神秘的女人。

    没有一个能gān的男人,一个女人永远不会达到这个地步。

    她可能会成为年薪三十万的高级职员,可能会生活得非常舒适,但她不可能成为福克大道的住客。

    这个能gān的男人可能是她的父亲、丈夫或男朋友。

    我想,该丕该开口问呢?

    也许应该等她先开口。

    我在jīng致的客厅饮著茉莉香茶。天花板垂下一盏小小的古式水晶灯,琉璃坠上有些灰尘,chūn上去很含蓄,我伸手把玩璎珞。

    "你来巴黎是游玩?"她又问。

    "是的。"

    "要回去的吧?"

    "不得不如此。"我惆怅的说,"总要回去的。"

    "留下来住久了,也不过如此。"

    "也只有住久了的人,方有资格这么说吧!"我很礼貌。

    "我在此地住了三年了。"

    "哦!"

    "丈夫逝世之後,我就住这里。"

    我微微扬高一条眉,那么年轻就已经做了寡妇,几岁结的婚?对象是否一个老头子?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她笑。

    好一个传奇人物。

    "想什麽?"我反问。

    "我把答案给你吧。廿一岁结婚,五年後先夫去世,至今三年。"她感喟的说,"悲伤已经过去,jīng神也再度振作,可惜人去楼空,一切都与以前大大不同。"

    "他身体一向不好?"

    "好得很,他并不是老头子,只比我大六岁。腹中生了恶xing肿瘤,不治,逝世。"

    我默然。我估计错误。

    "现在的生活,你可以看得出,华丽而寂寞。"

    我说,"香港比较热闹,真的,你可以生活得比较丰富。"

    "丰富?身边一大堆牛鬼蛇神算得上丰富?"她嘲弄说,"我领教过。一个人最终要面对的,不过是他自己。在那种闹哄哄的地方混,心灵更加空虚。"

    "在巴黎,你有没有亲人?"

52书库推荐浏览: 亦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