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放弃春天_亦舒【完结】(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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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都快哭了。

    「原谅我,原谅我。」我尖叫。

    「你叫人来修理?」他凶霸霸的问。

    「是是。」

    「今天之内?」

    「是是。」

    「你可以走了。」他指著大门。

    我逃出去。

    孩子们很讲义气,在舒家大门等我,「怎麽了,怎麽了?有没有揍你?会不会告诉你爸妈?」纷纷的慰问.

    我说:「以後都不要再在这里玩球了。我们走。」

    我立刻找工人上舒家收拾,亲自督工,幸亏本来是做设计的,认得这班工匠。

    管家眼睛瞪得铜钱般大,一直不原谅我。

    我不出声,叫师傅量了玻璃尺寸。

    师傅说半圆型的玻璃很难找,要重新割,需要时间,我催他,忽然想起家中一块现成尺寸的半圆型玻璃,又不舍得拿出来,因为是一块旧刻暗花仿「拉利克」设计,很难找得到。

    我虽然内疚,但不至於内疚得想大出血。

    想了很久。

    「怎麽样?」管家大声呼喝:「今晚下雨怎麽办?」

    「怎麽会下雨?」我反问。

    「已经下毛毛雨了!」管家说。

    我气得要命,初chūn很冷,下雨,书房里又铺满地毯,不是好玩的!我只好说:「我那边地下室有一块玻璃,先抬来用。」

    管家瞪看我不放,「那还不去搬?」

    我骂他,「你这个小人!这屋子又不是你的,我已经尽量作出让步以及补偿,你还想恁地?我不是奴隶。」

    他被我骂走。我与师傅回自己的屋子去搬玻璃。

    回去的时候看见一个年青男人站在书房内。

    又是哪个孤假虎威的讨厌人!我说:「让开。」

    他退後一步,我看他一眼,剑眉星目,长得好不英俊,只是面孔上没有什麽表qíng。

    我说:「我们是来装玻璃的,你跟舒老先生说,叫他放心,今晚下雹子也不怕,保证有窗户。」

    他不出声。

    师傅同我说:「没问题,一下子就做好,林小姐,你先回去?」

    「我坐此地监工,我没事做。」

    那块玻璃路远遥遥,是从英国带回来的。玻璃上隐隐刻著两枝百合花,非常的含蓄美丽,阳光照上来,有两种透明度,这扇窗向北,斜阳晒过来,别有一种风味。

    我爱这块玻璃。

    那个年轻男人也看出瞄头来了。

    「这块玻璃是哪里来的?」他沉声问。

    「是我借给你们的。」我说:「将来舒老先生一搬家,要还我的。」

    「很美。」他说。

    我总算露出一丝微笑,「谢谢你。」

    管家走上来,「舒先生,一切没事了,我已告诉张家,请他们别叫孩子在下面玩球。」

    我还不醒悟:你是舒先生的公子?」我问:「请代我向他道歉。」

    「我是这里唯一的舒先生。」

    「什麽?」我问,他不是老头子吗?[你?」

    「谢谢你,林小姐。」他向我微微鞠躬,走出去。

    他是舒老先生?

    我愕住,这麽年轻,才三十多岁,这麽漂亮,怎麽可能他就是舒先生,一天到晚在屋子裹不出去?难怪他面孔上没有一点神采。

    即使丧失伴侣,也不必如此——即使——我笑出来,事qíng不临到自己头上,是永远不会知道的,说起别人的时候,总是轻描淡写为之,真正发生在自己头上,哪儿有这麽轻松!我坐着看师傅换好了玻璃,收拾一切工具,临走的时候我同管家说要见一见舒先生。

    「不用了,」管家仍然那麽傲,「舒先生请你开账单来。」

    拒人千里之外。

    我真想开一张一万镑的支票给他,後来想一想,算了,是我自己不好,何必争这种意气。

    回到家,吃了饭,又是听音乐的时候。

    最近我喜欢听一些毫无意义的qíng歌,轻绵绵,懒洋洋,滥qíng伤感,但在寒冷,下毛毛雨的chūn天huáng昏,我都为之感动,几乎落泪。

    像「假如你离去,

    在一个夏日,

    你不妨乾脆把太阳也带走,

    我会渐渐死亡直至下一个再见…」

    我也想出来找伴侣,但胡乱地,忽忽的,找得到谁呢?人家已经一双双一对对…我

    「霍」地站起来,不再去想那个问题。

    huáng昏是最难熬的,过了huáng昏,天色全黑,我也就认命,很快又是另外一天,明天又看看有些什麽新的失望。

    可怕的huáng昏。

    我走到露台.抬起头看我的芳邻,他书房的灯又亮起来。他的气质那麽好,难道他不用工作?这麽全心全意的伤感,在今日也很难得了,是一种奢侈,我也为死去的感qíng哀悼,但我还是生活得很好,工作得很上轨道,一切与常人无异,我的心再憔悴再破碎,也只有自己知道。

    但是这位舒先生索xing放弃世上一切来为他妻子悲哀,我觉得伟大之馀,未免làng费一点。

    死去的人已经死去,将来在天上,总还可以见面,活著的人却要比往日更努力才是。

    第二天,星期日。

    张家四个孩子跟父母出海游乐去,我一个人,既不想出城,也不想找朋友,就一个人对牢墙壁练网球。

    练累了,坐帆布椅子休息。

    天色仍然yīn沉。使我想起当年在英国留学的苦况。那麽大的异乡,只有我一个人,天天早上捱一条三十分钟的路去上课,迷茫落泊,一点也没有别人念大学的乐趣,就这样过了四年,实在忍不住的时候,也跟着人到派对去,更觉无聊,完全是时间上的一种làng费。当然,後来拿著文凭回来,父亲龙颜大悦,在遗嘱上为我添了一注…不过这已经是题外话。

    我觉得现在的我,跟那个时候的我一点分别都没有,同样的旁徨无依。

    我不是不能够独自支撑生活,面对世界,太可以了,太能够了,甚至比许多男人都做得好,但是我不喜欢这种孤清的生活,我盼望获得终身伴侣。终身的,不劳我每隔一段时间又要出去找。

    四号舒家的女佣挽看菜篮子出来,由司机送下山买菜。

    萍姐老埋怨她没有同样的待遇,她得用公共jiāo通工具。,

    我叹口气。

    那位舒先生可以请我进屋吃杯茶呀,为什麽不?但人家心中根本没有我这个人。就算记得我,也未必要请我吃茶。

    我只好百般无聊的回屋子去。

    萍姐问我:「不出去呀?」

    「你最好我出去,你不必做饭。」

    「当然。」她说:「人家年轻小姐,天天有人约。」

    「我不年轻了。」我说:「我没有力气玩。」

    「假的!」萍姐认为我不出去,就是跟她过不去。

    我躺沙发上看书。

    最近生意也淡,整个人懒得厉害。

    忽然萍姐过来说:「小姐,隔壁舒家来借东西。」

    「借什麽?」我奇问。

    「借烟羊ròu,他们佣人进城去买,买不到,有一次见我买过,所以问咱们有没有?」

    「咱们还有没有?」我问。

    「尚馀数片。」

    「借给他们好了。」

    我心嘀咕,巴巴的想吃这个,真奇怪,除了夹面包或与臭芝士同吃,烟羊ròu并不好滋味,又不是下午当点心,这个姓舒的人真怪。

    「他们的佣人吓得什麽似的,舒家主人好凶。」萍姐说。

    我打蛇随棍上,「所以呀,你还不知足。」

    萍姐无甚言语,取了烟ròu,jiāo予他们。

    而我,继续过我那孤单的星期日。日复一日,不堪寂寞,默默忍耐,有苦自知,再这样下去,我都快放弃chūn天。

    要向四号的舒先生学习控制寂寞之道,问他有什么办法,可以耽在屋内,日日夜夜不出门一步。

    真行。

    他屋子的装修也很普通,并没有什麽惊人之处,莫非他睡房收著十架最新电子游戏机,天天打太空怪客打到天亮?

    我的想像力随著他的神秘感飞驰。

    也许他有一个秘密qíng人,夜夜由司机接来幽会,他根本不愁寂寞。

    我笑出来,我实在太无聊了。

    过数日他们家佣人买来一大包烟羊ròu还我们,怕有半公斤,真是神经,这种ròu吃不光会乾掉的,多买是làng费。

    但舒先生是最懂得làng费之道的人,还有什麽比时间更宝贵?至少他懂得把大量时间付之流水。

    他们佣人很感激,时常送些零碎食物来。

    舒家的食谱完全欧陆风味的,我深深奇怪,除非住在赫尔辛基或是哥本哈根这种地方久了,否则无法吃这类食物。

    我很好奇。

    不过萍姐为我解答这个谜。

    她说:「舒太太爱吃这类东西,做好之後,放在她生前坐的空位子前,过一会儿,又拿走倒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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