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快哭了。
「原谅我,原谅我。」我尖叫。
「你叫人来修理?」他凶霸霸的问。
「是是。」
「今天之内?」
「是是。」
「你可以走了。」他指著大门。
我逃出去。
孩子们很讲义气,在舒家大门等我,「怎麽了,怎麽了?有没有揍你?会不会告诉你爸妈?」纷纷的慰问.
我说:「以後都不要再在这里玩球了。我们走。」
我立刻找工人上舒家收拾,亲自督工,幸亏本来是做设计的,认得这班工匠。
管家眼睛瞪得铜钱般大,一直不原谅我。
我不出声,叫师傅量了玻璃尺寸。
师傅说半圆型的玻璃很难找,要重新割,需要时间,我催他,忽然想起家中一块现成尺寸的半圆型玻璃,又不舍得拿出来,因为是一块旧刻暗花仿「拉利克」设计,很难找得到。
我虽然内疚,但不至於内疚得想大出血。
想了很久。
「怎麽样?」管家大声呼喝:「今晚下雨怎麽办?」
「怎麽会下雨?」我反问。
「已经下毛毛雨了!」管家说。
我气得要命,初chūn很冷,下雨,书房里又铺满地毯,不是好玩的!我只好说:「我那边地下室有一块玻璃,先抬来用。」
管家瞪看我不放,「那还不去搬?」
我骂他,「你这个小人!这屋子又不是你的,我已经尽量作出让步以及补偿,你还想恁地?我不是奴隶。」
他被我骂走。我与师傅回自己的屋子去搬玻璃。
回去的时候看见一个年青男人站在书房内。
又是哪个孤假虎威的讨厌人!我说:「让开。」
他退後一步,我看他一眼,剑眉星目,长得好不英俊,只是面孔上没有什麽表qíng。
我说:「我们是来装玻璃的,你跟舒老先生说,叫他放心,今晚下雹子也不怕,保证有窗户。」
他不出声。
师傅同我说:「没问题,一下子就做好,林小姐,你先回去?」
「我坐此地监工,我没事做。」
那块玻璃路远遥遥,是从英国带回来的。玻璃上隐隐刻著两枝百合花,非常的含蓄美丽,阳光照上来,有两种透明度,这扇窗向北,斜阳晒过来,别有一种风味。
我爱这块玻璃。
那个年轻男人也看出瞄头来了。
「这块玻璃是哪里来的?」他沉声问。
「是我借给你们的。」我说:「将来舒老先生一搬家,要还我的。」
「很美。」他说。
我总算露出一丝微笑,「谢谢你。」
管家走上来,「舒先生,一切没事了,我已告诉张家,请他们别叫孩子在下面玩球。」
我还不醒悟:你是舒先生的公子?」我问:「请代我向他道歉。」
「我是这里唯一的舒先生。」
「什麽?」我问,他不是老头子吗?[你?」
「谢谢你,林小姐。」他向我微微鞠躬,走出去。
他是舒老先生?
我愕住,这麽年轻,才三十多岁,这麽漂亮,怎麽可能他就是舒先生,一天到晚在屋子裹不出去?难怪他面孔上没有一点神采。
即使丧失伴侣,也不必如此——即使——我笑出来,事qíng不临到自己头上,是永远不会知道的,说起别人的时候,总是轻描淡写为之,真正发生在自己头上,哪儿有这麽轻松!我坐着看师傅换好了玻璃,收拾一切工具,临走的时候我同管家说要见一见舒先生。
「不用了,」管家仍然那麽傲,「舒先生请你开账单来。」
拒人千里之外。
我真想开一张一万镑的支票给他,後来想一想,算了,是我自己不好,何必争这种意气。
回到家,吃了饭,又是听音乐的时候。
最近我喜欢听一些毫无意义的qíng歌,轻绵绵,懒洋洋,滥qíng伤感,但在寒冷,下毛毛雨的chūn天huáng昏,我都为之感动,几乎落泪。
像「假如你离去,
在一个夏日,
你不妨乾脆把太阳也带走,
我会渐渐死亡直至下一个再见…」
我也想出来找伴侣,但胡乱地,忽忽的,找得到谁呢?人家已经一双双一对对…我
「霍」地站起来,不再去想那个问题。
huáng昏是最难熬的,过了huáng昏,天色全黑,我也就认命,很快又是另外一天,明天又看看有些什麽新的失望。
可怕的huáng昏。
我走到露台.抬起头看我的芳邻,他书房的灯又亮起来。他的气质那麽好,难道他不用工作?这麽全心全意的伤感,在今日也很难得了,是一种奢侈,我也为死去的感qíng哀悼,但我还是生活得很好,工作得很上轨道,一切与常人无异,我的心再憔悴再破碎,也只有自己知道。
但是这位舒先生索xing放弃世上一切来为他妻子悲哀,我觉得伟大之馀,未免làng费一点。
死去的人已经死去,将来在天上,总还可以见面,活著的人却要比往日更努力才是。
第二天,星期日。
张家四个孩子跟父母出海游乐去,我一个人,既不想出城,也不想找朋友,就一个人对牢墙壁练网球。
练累了,坐帆布椅子休息。
天色仍然yīn沉。使我想起当年在英国留学的苦况。那麽大的异乡,只有我一个人,天天早上捱一条三十分钟的路去上课,迷茫落泊,一点也没有别人念大学的乐趣,就这样过了四年,实在忍不住的时候,也跟着人到派对去,更觉无聊,完全是时间上的一种làng费。当然,後来拿著文凭回来,父亲龙颜大悦,在遗嘱上为我添了一注…不过这已经是题外话。
我觉得现在的我,跟那个时候的我一点分别都没有,同样的旁徨无依。
我不是不能够独自支撑生活,面对世界,太可以了,太能够了,甚至比许多男人都做得好,但是我不喜欢这种孤清的生活,我盼望获得终身伴侣。终身的,不劳我每隔一段时间又要出去找。
四号舒家的女佣挽看菜篮子出来,由司机送下山买菜。
萍姐老埋怨她没有同样的待遇,她得用公共jiāo通工具。,
我叹口气。
那位舒先生可以请我进屋吃杯茶呀,为什麽不?但人家心中根本没有我这个人。就算记得我,也未必要请我吃茶。
我只好百般无聊的回屋子去。
萍姐问我:「不出去呀?」
「你最好我出去,你不必做饭。」
「当然。」她说:「人家年轻小姐,天天有人约。」
「我不年轻了。」我说:「我没有力气玩。」
「假的!」萍姐认为我不出去,就是跟她过不去。
我躺沙发上看书。
最近生意也淡,整个人懒得厉害。
忽然萍姐过来说:「小姐,隔壁舒家来借东西。」
「借什麽?」我奇问。
「借烟羊ròu,他们佣人进城去买,买不到,有一次见我买过,所以问咱们有没有?」
「咱们还有没有?」我问。
「尚馀数片。」
「借给他们好了。」
我心嘀咕,巴巴的想吃这个,真奇怪,除了夹面包或与臭芝士同吃,烟羊ròu并不好滋味,又不是下午当点心,这个姓舒的人真怪。
「他们的佣人吓得什麽似的,舒家主人好凶。」萍姐说。
我打蛇随棍上,「所以呀,你还不知足。」
萍姐无甚言语,取了烟ròu,jiāo予他们。
而我,继续过我那孤单的星期日。日复一日,不堪寂寞,默默忍耐,有苦自知,再这样下去,我都快放弃chūn天。
要向四号的舒先生学习控制寂寞之道,问他有什么办法,可以耽在屋内,日日夜夜不出门一步。
真行。
他屋子的装修也很普通,并没有什麽惊人之处,莫非他睡房收著十架最新电子游戏机,天天打太空怪客打到天亮?
我的想像力随著他的神秘感飞驰。
也许他有一个秘密qíng人,夜夜由司机接来幽会,他根本不愁寂寞。
我笑出来,我实在太无聊了。
过数日他们家佣人买来一大包烟羊ròu还我们,怕有半公斤,真是神经,这种ròu吃不光会乾掉的,多买是làng费。
但舒先生是最懂得làng费之道的人,还有什麽比时间更宝贵?至少他懂得把大量时间付之流水。
他们佣人很感激,时常送些零碎食物来。
舒家的食谱完全欧陆风味的,我深深奇怪,除非住在赫尔辛基或是哥本哈根这种地方久了,否则无法吃这类食物。
我很好奇。
不过萍姐为我解答这个谜。
她说:「舒太太爱吃这类东西,做好之後,放在她生前坐的空位子前,过一会儿,又拿走倒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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