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的夜_三毛【完结】(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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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带进来的钱呢?”他大吼,显然无计可施了。“这不是你的事,出境要搜身的,拿X光照,我也不多带一块钱出去。”

    “怎么变的?”

    “没有变,不必问了。”

    “好吧,你什么时候要?”

    “二十三号我走,三千美金给我随身带,西班牙那笔汇款如果不到,我发电报给你,第四个月薪水做满了,你付荷西——‘结汇出去’。德国汇款如果实在没有收到,你也补jiāo给他——美金——不是奈拉,给他随身带走。”

    “荷西怎么带?”

    “他入境也带了五千美金来,单子也在。”

    “你们怎么弄的?”他完全迷惑了。

    “我们不会做不合法的事,怎么弄的,不要再问了。”“说定罗?我的个xing,不喜欢再说第二遍,”我斩钉截铁的说,其实心里对这人一点没把握。

    “好。”他站起来走了。

    “生意人,信用第一。”在他身后又丢了一句过去,他停住了,要说什么,一踩脚又走了。

    这样jiāo手,实在是太不愉快了,又不抢他的,怎么要得那么辛苦呢,这是我们以血汗换来的钱啊!

    晚上客人来吃饭,一吃完,我们站起来,说了晚安就走,看也不看一桌人的脸色,如果看,吃的东西也要呕出来了。路易仍在生病,躲着。

    雨是永远没有停的一天了。

    五月十三日

    晚上杜鲁医生拿来两封信,一封是家书,一封是骆先生写来的,第一次看见台湾来的信封,喜得不知怎么才好,快步回房去拆,急得把信封都撕烂了。

    “荷西,平儿,亲爱的孩子:当妈妈将你们两人的名字再一次写在一起时,内心不知有多么喜悦,你们分别三月,再重聚,想必亦是欢喜……收到平儿脊椎痛的信,姐姐马上去朱医生处拿药,据说这药治好过很多类似的病例,收到药时一定照爹爹写的字条,快快服下,重的东西一定不要拿,软chuáng不可睡,吃药要有信心,一定会慢慢好起来……同时亦寄了荷西爱吃的冬菇,都是航空快递寄去奈国,不知何时可以收到……

    平儿在迦纳利岛来信中说,荷西一日工作十四小时以上,这是不可能的事,父母听了辛酸不忍,虽然赚钱要紧,却不可失了原则,你们两人本xing纯厚老实,如果公司太不合理,不可为了害怕再失业而凡事低头,再不顺利,还有父母在支持你们——。”

    听见母亲慈爱的声音在向我说话,我的泪水决堤似的奔流着,这么多日来,做下女,做厨子,被人呼来喝去,动辄谩骂,怎么也撑了下来,一封家书,却使我整个的崩溃了。

    想到过去在家中的任xing,张狂,不孝,心里像锥子在刺似的悔恨,而父母姐弟却不变的爱着千山万水外的这只出栏的黑羊,泪,又湿了一枕。

    五月十四日

    路易仍不上工,汉斯拿他也没办法。

    荷西总是在水底,清早便看不见他,天黑了回来埋头就睡,六点走,晚上十点回家。

    今天星期六,又来了一批德国人吃晚饭,等他们吃完了,荷西才回来,也没人招呼他,悄悄的去炒了一盘剩菜剩饭托进房内叫他吃,他说耳朵发炎了,很痛,吃不下饭,半边脸都肿了。

    雨还是一样下着。

    关在这个监狱里已经半个月了。

    德国集中营原来不只关犹太人。

    五月十五日

    又是星期天,醒来竟是个阳光普照的早晨,荷西被汉斯叫出海去测条沉船,这个工作总比挖水泥好,清早八点多才走,走时笑盈盈的,说下午就可回来,要带我出去走走。

    没想到过了一会荷西又匆匆赶回来了,一进来就去敲汉斯的房门,火气大得很,脸色怪难看的。

    汉斯穿了一条内裤伸出头来,看见荷西,竟:“咦!”的一声叫了出来。

    “什么测沉船,你搞什么花样,弄了一大批承包公司的男男女女,还带了小孩子,叫我开船去水上游园会,你,还说我教潜水——”荷西叫了起来。

    “这不比挖水泥好?”汉斯笑嘻嘻的。

    “何必骗人?明说不就是了。”

    “明说是‘公共关系’,你肯去吗?”

    “公共关系是你汉斯的事,我管你那么多?”

    “你看,马上闹起来了!”汉斯一摊手。

    “回来做什么?把那批人丢了。”沉喝着。

    “来带三毛去,既然是游船,她也有权利去。”几乎在同时,汉斯和我都叫了起来:“她去做什么?”

    “我不去!”

    “你别来找麻烦?你去。”荷西拖了我就走。

    “跟你讲,不去,不去,这个人没有权利叫你星期天工作,再说,公共关系,不是你的事。”

    “三毛,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那边二十多个人等着我,我不去,将来码头上要借什么工具都不方便,他们不会记汉斯的帐,只会跟我过不去——。”荷西急得不得了,真是老实人。

    “哼,自己去做jì男不够,还要太太去做jì女——。”我用力摔开他。

    荷西猛然举起手来要刮我耳光,我躲也不躲,存心大打一架,他手一软,垂了下来,看了我一眼,转身冲了出去。

    大丈夫,能屈能伸,好荷西,看你忍到哪一天吧,世界上还有比这更笨的人吗?

    骂了他那么难听的话,一天都不能吃饭,总等他回来向他道歉吧!

    晚上荷西七点多就回来了,没有理我,倒了一杯可乐给他,他接过来,桌上一放,望也不望我,躺上chuáng就睡。“对不起。”我叹了一口气,轻轻的对他说。

    “三毛——”

    “嗯!”

    “决心不做了。”他轻轻的说。

    我呆了,一时里悲喜jiāo织,扑上去问他:“回台湾去教书?”他摸摸我的头发,温柔的说:“也是去见岳父母的时候了,下个月,我们结婚都第四年了。”

    “可惜没有外孙给他们抱。”两个人笑得好高兴。五月十六日

    晚上有人请汉斯和英格外出吃饭,我们三个人欢欢喜喜的吃了晚饭,马上回房去休息。

    “荷西,要走的事先不讲,我二十三号先走,多少带些钱,你三十号以后有二十天假,薪水结算好,走了,再写信回来,说不做了——不再见。”

    “啧,这样做——不好,不是君子作风,突然一走,叫公司哪里去找人?”

    “嗳,你要怎么样,如果现在说,他们看你反正是走了,薪水会发吗?”

    “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做人总要有责任。”“死脑筋,不能讲就是不能讲。”真叫人生气,说不听的,那有那么笨的人。

    “一生没有负过人。”他还说。

    “你讲走,公司一定赖你钱,信不信在你了。”荷西良心不安了,在房里踱来踱去。

    外面客厅哗的一推门,以为是英格他们回来了,却听见杜鲁医生在叫人。

    我还没有换睡衣,就先走出去了。

    “叫荷西出来,你!”他挥挥手,脸色苍白的。我奔去叫荷西。

    荷西才出来,杜鲁医生一叠文件就迎面丢了过来。“喂!”我大叫起来,退了一步。

    “你做的好事,我倒被港务局告了。”脸还是铁青的。

    “他说什嘛!”荷西一吓,英文根本听不懂了。“被告了,港务局告他。”我轻轻的说。

    “那条夹在水道上的沉船,标了三个多月了,为什么还不清除?”手抖抖的指着荷西。

    “哪条船?”荷西还是不知他说什么。

    “港口图拿出来。”荷西对我说,我马上去翻。图打开了,杜鲁医生又看不懂。

    “早就该做的事,现在合约时限到了,那条水道开放了,要是任何一条进港的船,撞上水底那条搁着的,马上海难,公司关门,我呢,自杀算了,今天已经被告了,拿去看。”他自己拾起文件,又往荷西脸上丢。

    “杜鲁医生,我——只做汉斯分派的船,上星期就在跟那些水泥拚命,你这条船,是我来以前标的,来了三个半月,替汉斯打捞了七条,可没提过这一条,所以,我不知道,也没有责任。”

    荷西把那些被告文件推推开,结结巴巴的英文,也解释了明明白白。

    “现在你怎么办?”杜鲁还是凶恶极了的样子。“明天马上去沉船上系红色浮筒,围绳子,警告过来的船不要触到。”

    “为什么不拿锯子把船去锯开,拉走?”

    荷西笑了出来,他一笑,杜鲁医生更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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