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的夜_三毛【完结】(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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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太太——也埋在那里,十四岁,死的时候已经怀孕了。”伊底斯好似在说别人的事一样。

    大家都骇住了,望着他,不知说什么好。

    “在说什么?”荷西也悄悄的跑了出来,不小心踢到一块木板。

    “嘘,在说脸狺的事呢!”

    “那个东西——唉——米盖,把茶递过来吧!”火光下,再度沉寂下来。

    “伊底斯——”我趴在睡袋里叫着。

    “嗯?”

    “为什么叫‘脸狺’,什么解释?”

    “脸狺这种东西以前很多,是一种居住在大漠里的鬼魅,哈萨尼亚语也解释成‘灵魂’,他们住在沙地绿洲的树丛里,后来绿洲越来越少了,脸狺就往南边移,这几十年来,西属撒哈拉,只听说有一个住着,就是姓穆德那一族的墓地的地方,以后大家就脸狺脸狺的叫着,鬼魅和墓地都用了同一个名字。”

    “你不也姓穆德?”荷西说。

    “刚刚已经讲过了,他太太就埋在那儿,你没听到。”我悄悄的跟荷西说。

    “穆德族gān嘛选了那块地方?”

    “是不小心,一下葬下了七个,后来知道有脸狺住着,又弄裂着地预告族人死的消息,大家没敢再迁,每年都献祭呢!”“我是看过照片的。”我低低的说。

    “脸狺有照片吗?”米盖骇然的问。

    “就是那个记者以前拍的嘛,不是鬼魅那东西,是坟地,外面没拍,室内拍了好多张,小小的,水泥地,上面盖了块红黑条子的粗布,看不出什么道理,地上也没裂口子,墙上满满的写了名字。”

    “坟地怎么在屋子里?”荷西问。

    “本来没起屋子,只用石块围着,结果地总是在埋死人的上面裂开来,后人去找,地下总也没有白骨,就再在裂口上埋下一个,快一百年了,小小一块地,总也埋不满,就三毛睡袋大不了几倍的面积,竟把全族的死人一年一年埋过去。”

    伊底斯拿我的睡袋做比方,弄得我浑身不自在,用背抵着地,动也不敢动。

    “没有细心找吧!听说沙漠尸身大半不烂的啊!”米盖说。

    “埋人总也得挖得很深的,下面真的没有东西。”“加些柴吧,马诺林!”我喊着。

    “后来你们砌了房子,敷了水泥地,总想它不再裂了,是吧?哈——”荷西居然大笑起来,茶水啪的一声泼在火上。怪吓人的。

    “你不信?”马诺林低低的问。

    “人嘛,总是要死的,地裂不裂总是死,何况穆德又是个大族。”

    “就你们这一族有脸狺放预兆,三毛他们家附近那两个坟场可就没有。”米盖轻声说。

    “喂,不要乱扯,我们那儿可是安安静静的。”“嘘,小声点。”荷西拍了我一下,把我伸出来的手臂又塞回袋内去。

    “镇上人也奇怪,不去你们那儿混着。”

    “不是穆德族的人,脸狺也不给葬那儿呢,因为献祭的总是穆德,脸狺就只认他们,也不给去呢!”

寂 地(2)

    “有一次,父子三个外族的在旅行,半途上,父亲病死了,儿子们正好在脸狺附近,他们抬了父亲,葬在穆德人一起,那时候还没敷水泥,只在坟上压了好多大石块,等两个儿子走路回到扎骆驼的地方,就在那儿,冒出个新坟来,四周一个人影也不见,这两个儿子怎么也不相信,挖开坟来看,里面赫然是他们葬在半里路外的父亲,这一下,连跌带爬的回脸狺去看,父亲的坟,早空了,什么也没有——”“下面我来说,”米盖叫了起来:“这次他们又把父亲抬回原地去葬,葬了回来,又是一座新坟挡路,一翻开,还是那个父亲——他们——”

    “你怎么知道?”我打断了他的话。

    “这个我也听过,是公司那个司机拉维的先祖,他总是到处说,说得大家愉快起来才收场。”

    “喂,烤甜薯怎么样?”我伸出头来说。

    “在那里?”荷西悄声问。

    “在桶里面,好几斤呢,把火拨开来。”

    “找不到。”荷西在远处乱摸。

    “不是红桶,在蓝桶里。”

    “起来找嘛,你放的。”又悄叫着。

    “起不来。”四周望着一片黑,火光外好似有千双眼睛一眨一眨的。

    “烤多少?”又轻轻的问。

    “全烤,吃不了明天早晨也好当早饭。”

    几个人埋甜薯,我缩在睡袋里,竟幻想他们在埋七个死人,全姓穆德。

    “说起公司的人,那个工程师又是一个。”米盖又说。“谁?”

    “警察局长的大儿子。”

    “不相gān的人,米盖。”我说。

    “我比你来得早,相gān的,你没听说罢了。”

    “两个人去找圣地亚哥大沙丘,迷了路没回去,父亲带警察去找,两天后在个林子里找到了,也没渴死,也没热死,车子没油了,僵在那儿,一个好好的,另一个找到时已经疯了。”“啊,听说本来就不正常的嘛。”

    “那里,认识他时还好好的,那次捡了回来,真疯了,上下乱跑,口吐白沫,总说身后有个鬼追他,拉着qiáng打了安眠针,睡这么一下,人不看好他,又张着红丝眼睛狂奔,这么闹了几天,快跑死了,本地人看不过去。领了他去看‘山栋’,山栋叫他朝麦加拜,他母亲挡着,说是天主教,拜什么麦加,倒是镇上神父,说是心理治疗,就叫他拜吧,麦加拜得好病也是天主的旨意——”

    “哪有那么奇怪的神父,镇上神父跟山栋一向仇人似的……”

    “三毛不要扯远了。”米盖不高兴的停住了。

    “后来——”

    “后来对着麦加拜啊拜啊,脸狺不跟了,走了,居然放过了他。”

    “心理治疗,没错,在沙漠,就跟麦加配,别的宗教都不称。”荷西又不相信的笑了起来。

    米盖不理他,又说下去:“病好了,人整个瘦了,整天闷闷不乐,yīnyīn沉沉,半年不到,还是死了。”

    “吞枪死在宿舍里,那天他大弟弟刚好在西班牙结婚,父母都回去了。是吧?”我悄悄的问。

    “吞枪?”米盖不解的望着我。

    “是中文西用,不是手枪放进口里往上轰的?”“就吞了嘛!”我又说。

    “听说是女友移qíng别恋,嫁了他弟弟,这才不活的,跟脸狺扯不上。”荷西说。

    “谁说的?”我不以为然的看着荷西。

    “我。”

    “哎——”我叹了口气。

    “沙漠军团也说脸狺呢,说起来呸呸的乱吐口水,好似倒楣似的。”我又说。

    “几十年前,听说军团还捡到过一群无人的骆驼队,说是一个脸狺给另一个去送礼的呢!”

    “这个不怕,有人qíng味。”我格格的笑了。

    “伊底斯——”

    沉默了许久的马诺林突然开口了。

    “要烟吗?”伊底斯问他。

    “这个脸狺,到底在哪里?”马诺林低沉的声音竟似在怀疑什么似的。

    “你问我,我怎么说,沙漠都是一样的。”伊底斯竟含糊起来。

    “小的甜薯可以吃了,谁要?”荷西在火边轻轻的问。“丢个过来。”我轻叫着,他丢了一个过来,我半坐起身接住了,一烫手,又丢给米盖,他一烫又丢伊底斯。“哈哈,真是烫手热薯,谁也接不了。”我嘻笑起来,忽的又丢来给了我,将它一接,往沙地上一按。

    这一闹,四周的yīn气散多了,荷西又在加枯gān的荆棘,火焰再度穿了出来。

    这时,吉瑞的帐篷里突然骚动起来,东西碰翻了的声音,接着婴儿夏薇大哭起来。

    “吉瑞,什么事?”荷西喊着。

    “三毛扑在后面帐篷上,弄醒了夏薇。”黛奥可怜兮兮的叫着,煤气灯亮了起来。

    “我没有,我在这里。”被她那么一讲,竟抖了一下,接着不停的抖起来,四周的人全往他们帐篷去看,只我一个人半躺在火边。

    “睡得好好的,后面靠林子那面帐篷啪的一声怪响,”吉瑞解释着,米盖拿个大手电筒去照。

    “嗯,这里有爪子印啊,好清楚一串,快来看。”听见米盖那么一叫,我坐直了,就往黛奥喊,男人都跑到黑暗里去。“快过火边来,来火边吧!”

    黛奥跄跄跌跌的奔来了,脸色雪也似的白,夏薇倒是在她怀里不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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