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不_亦舒【完结】(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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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恋爱

    早晨。

    九点半。

    我睁开眼睛。

    马上想到昨夜发生的事。

    身边的女郎还在,正熟睡,桃子色的被单拥在胸前。她脸型是鹅蛋,睫毛很长,嘴唇略厚而柔软,身裁高挑,最漂亮的是她的胸脯。

    初秋的早晨,冷气机微微呻吟,阳光淡淡,从米色窗帘照进来。我看腕表,九点半。

    昨天她问:“你不把手表脱掉吗?”

    我反问:“你呢?”

    “噢不,”她说:“我永远不脱手表,我半夜也习惯看时间,。这是我的安全感。”

    我看看她的左腕,一只十八K金的劳力士蚝式表。她的手指很细长,指甲健康,怎么看都是一个“好人家女儿”,换句话说,良家妇女。

    我想起chuáng,但又怕吵醒她。

    我应该偷偷起chuáng,穿上裤子,拉开门就跳下楼──香港好几百万人口,一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也是可能的,那我便可以脱身了。

    但是我有灵感,她不会缠住我,我可以再睡一会儿,等她醒来,我们可以说几句话,我或者可以告诉她我有多寂寞。

    她转一个身,脸埋在两只枕头之间,露出一边苏胸。这个女孩子。她有太美的胸脯,我所见过最美的。东方女郎的rǔ尖永远是棕色,西方女郎则是粉红色。她的颜色介乎两老之间……

    我一定要走了,这种“一夜站”OneNightStand很少有可能发展成罗蜜欧与茱丽叶qíng史,我必须离开这里。无论她有多漂亮,走为上着。

    呀!可是已经太迟了。

    她睁开眼睛。

    她也记起昨夜的事,只是笑一笑。

    我清清喉咙,“早”。

    “早。”她点点头。

    我迟疑一刻。

    她很gān脆,“你现在走,还是用早餐?”

    啊!把我当嫖客?我也不是女人送上门来就一定要的。我跟她来这里是因为我喜欢她。

    我赌气地,“早餐。”

    “OK。”她说。

    她是这样处变不惊,抓起chuáng头的白色大毛巾,往身上一裹,便起了chuáng。

    “你可以淋浴。”她说着开房门走出去。

    这倒也好,证明香港社会的进步,已经直追欧美拍摄的电影境界。

    我起chuáng,看到她昨夜脱下来的衣服。金色凉鞋,青莲色麻布衣裙,浅紫色内衣裤,她有非常太阳棕的皮肤,比基尼泳衣遮住的部位却是又白又腻。肯把这么白的皮肤哂黑,女人真是不可思议。

    我痛痛快快的淋浴。

    她浴室放着滴露药皂,非常清香。

    这是她的公寓?

    管它呢!以后不会再来了吧?

    在莲蓬头水声“哗哗”之下,我觉得惋惜。

    初秋淡淡的太阳。雪白整洁的浴间,滴露肥皂。

    这个女子是陌生的。

    她在早上的眼睛闪亮如寒星,很年轻,很好看。

    我擦gān身子,照着镜子梳洗,然后穿上衬衫裤子。

    十点正。

    我闻到煎蛋的香味。

    她敲敲房门,在外面说:“早点做好了。”

    我打开房门,她已经换上短裤T恤,头发洗过,湿湿地束在脑后。

    “请坐。”她自己坐下来。

    早点有烤面包、果酱、牛油、煎蛋烟ròu、橘子汁、咖啡。

    我老实不客气吃起来。

    她很沉默,神色自若。

    食物的香味带来更重的内疚,我欠她良多。

    客厅虽小,但布置得十分雅致,有一幅中国字,上面写着“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咖啡香得离谱。

    哦,初秋的一个星期天早晨。我在一个陌生女子的家中醒来。

    “谢谢你的早餐。”我说。

    “不客气。”她淡淡的说。

    “这是你的家?”我问。

    “是。”她简单的答。

    我用手背擦擦鼻子,“你不应该把陌生人带回家来,你看过LookingForMr.Goodbar这本书?”

    “看过。”声音还是很平静。

    “那么,你还把我带回来?书中那个女郎就是这样被杀害的。”

    “她自己不好,事后马上叫男伴滚蛋,我可没有叫你马上走,我让你睡到天亮,并且一起吃早餐。”她很镇静。

    我有点啼笑皆非。

    我qiáng调说:“你这样做太危险了。”

    “我知道。”

    我迟疑片刻,又问:“你常常这样做?”

    她抬起头,眼睛先狡黠的笑起来,脸上不动声色。

    关我什么事?我吃完早餐就要走的。

    我为自己辩护:“你要爱护自己,倒不是我多事。”

    “谢谢你的关心。”她说。

    语气里不是没有讽嘲的。

    隔壁有人弹琴,柴可夫斯基钢琴协奏曲第五号C大调。连绵不尽地弹下去。

    这个白色、小小的客厅。泰丝坐垫,莲花图案下一对鸳鸯,在AvantGarde买的,种种小事证明她不是那种女人。

    我转过头来。“为什么把我带回家里?”

    “我很寂寞。”她说。

    “寂寞也不能这样做。”我说。

    “我想我应该寻欢作乐。”她说:“我的头发还是黑的,皱纹尚未爬出来。生活太令我疲倦。”

    “你还很年轻。”我指正她。

    “我失去一份舒适的工作,我的男朋友娶了别的女人做老婆,我总也得娱乐一下吧?”

    “你快乐吗?”

    “至少这证明我还是一个可人的女子,有男人肯陪我睡觉。”

    我沉默一会儿。

    她的脸有点轫qiáng的孩子气,可是对我仍然很客气礼貌,声音带种不在乎,像在诉说别人的故事。

    她收拾桌上的碟子。

    我说:“我帮你洗。”

    “OK。”她说:“谢谢。”

    “你一个人住?”

    “是。”她答。

    我洗一只她抹一只。

    “你失业之前做什么工作?”

    “图书馆管理员。”

    “你是被开除的?”

    “不,我辞职。”

    “为什么?”我诧异。

    “因为我男朋友在同一所大学做助教。”

    “你很爱他?”我问。

    “是的。”她笑一笑,忽然露出温柔的神色。

    我有一丝妒忌,就没有女于为我倾倒,念我不忘。

    “不要太容易被男人得到。”我说。

    她看我一眼,“男人。妇解运动再成功也没用。女人做了港督,男人们也还是希望娶个处女做太太。”

    我很尴尬。

    “告诉我,如果男人乐意到处睡,又怎么可能有那么多处女留在世上呢?”她似乎是很认真的。

    “我并不在乎妻子是否处女。”我洗完最后一只喋子,抹gān手。

    “你在乎什么?”她问。

    “我如何与她心灵jiāo通。”我说。

    “你要读早报吗?”她问我。

    “我认为你大胆透顶。当然,昨夜你是有点酒意了。”

    “这是早报。”

    “我不要早报。”我问:“你是九点钟到那个舞会的?”

    “我不记得。”她说:“七八点钟。我本来不想去,后来因为电视上没有好节目,所以去了。”

    “我在那里是因为主人与我是旧同学。”

    她问:“你何以为生?”

    “我是个牙医,在公立医院任职。”

    “牙医也好算医生?”她问。

    “你有牙痛时就会承认我是医生。”我眨眨眼。

    “你可是大坏蛋?”她问。

    “我是的,昨夜我不是证明了?”

    我以为她会脸红,但是她没有。

    “找一个男朋友,”我说:“恋爱,不要放弃。”

    “很不容易。”

    “找一份工作,从头开始。”我说。

    “不容易。”

    “那么振作一点。”

    “当然我是很振作的,”她说:“你看不出来?”

    我沉默一会儿。

    她看着我。

    “我要走了。”

    “OK。”她说。她很喜欢说OK。

    我看着她的面孔。我说:“谢谢一切。”

    “你是受欢迎的。”她说:“我们两个都享受了。”

    我吃惊于她的答案,并且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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