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不_亦舒【完结】(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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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你打算做什么?”我问。

    “我不知道。”她说。

    “你有没有看过一部电影,叫做JohnandMary?”

    “有,故事与你我两人之间的事差不多。”

    “真没想到香港也有这种事。”我gān笑一声。

    她牵动一下嘴角,不响。

    “我要走了。”

    “OK。”她又说。

    “这公寓很舒服。”我说:“布置得很好。”

    “谢谢你。”

    “其他的男人说些什么?他们是否起chuáng就走?”我问。

    她答:“不,他们起chuáng后送我钻戒或玫瑰,并且向我求婚,婚后我们同住在白色堡垒中,从此快乐地生活下去。”她的圆眼睛很平静。

    “对不起。”我终于站起来。

    她替我打开门。

    “再见。”我说。

    “再见。”她说。

    我想我真的要走了。

    我眼睛接触到她尺码适中的胸脯,纤小的腰围,修长的腿。

    她沉默着等我踏出大门。

    “再见。”我说。

    我终于踏出大门,她关上门。

    我在门外站着,终于离去,我记熟了门牌。

    初秋。

    凉意。

    一个星期天。

    胃很舒服,一个陌生女子做的丰富早餐填饱着胃。

    我连她的名字也忘了问。

    她叫什么?

    我不能就此踏出她的屋子,一辈子也不见她。

    她的电话放在什么地方?我甚至没有记下她的电话号码。我溜答在街上,心中充满这个女人。

    她柔软的手臂。昨夜我告诉她。“有一阵子我认得一个女郎,她的手臂上有玫瑰的纹身。”

    “是外国女郎吗?”她问。

    “噢是的。”我说:“金发,金色汗毛,手臂上一朵一寸大的玫瑰,细致得很。”

    “她gān什么的?”

    “医科学生。”

    “有大胸脯?”

    “是。三十七寸半C。”

    她笑,指指自己的胸,“当然你知道这只是三十二。”

    她是这么富有幽默感。

    在街上想起,不禁微笑起来。

    有趣的女郎。从没认识比她更懂得说笑的女孩子。

    回到家,钟点女工正在清理我的“住宅”。我靠在沙发中,点起一支香烟,慢慢的吸。

    星期天的下午,用来思念一个女人。没有更好的用途了。

    我们在一个派对里认识,她有几分酒意,很微笑地很温和地坐在沙发的一角,我们开始攀谈,提到张爱玲的小说。她说她更喜欢鲁迅的小说。她喜欢短篇小说。人生也短。

    然后我们溜到外面去散步,去小公园中,我们在石凳上坐了很久,qíng侣们拥抱着,我们却坐得规规矩矩,一路看星空,然后散步。

    她诧异地问:“看这些男男女女,何必在公众场所亲热?”

    我说:“很多人家里太挤迫,你知道,不能做这样的事。”

    她朝(目夹)(目夹)眼睛。“我一个人住。”她说。

    像她这样的女子,在香港不多呢。即使在外国,也不容易找到。女人太小器、太多疑、太猜忌、太缺乏安全感、太紧张、太自私、太依赖、太脆弱、太结党。女人最大的错误是不肯把xing视为单纯的享乐──她跟你睡是因为她爱你,因为男人永远欠女人一大笔债。

    但是她说:“我们两个都很享受。”

    我把搁着的脚换一个姿势。

    妈妈会怎么想,尖叫起来吧,淌眼泪吧,呵,儿子竟留恋于人尽可夫的女人。然而与女人上chuáng并不是做她的丈夫,上chuáng只不过是双方愉快,做别人丈夫要付出感qíng与责任。中国人从来没有把这种关系搞清楚过。

    我奇怪她是否有父母,他们又住在哪里,他们又想些什么?

    我们如果演变成朋友……呵,多么大胆的设想。

    我在沙发上睡着了,女工的吸尘机“胡胡”作晌,变成我梦中的配乐。

    我一个人醒来,喝啤酒,看“神奇女侠新传”。我紧张,手心冒汗,每次看这种片集都是投入的,我有点傻,我喜欢神奇女侠,因为她美丽。

    我喝了半打啤酒,明天早上一定有宿酒味。

    大不了星期一到医院,整天用口罩,牙医总是要用口罩的。

    我躺在chuáng上,伸手出去,碰不到她柔软的手臂。这手臂不是任何一个女人的手臂。

    我想念她。

    我有过女人,很多女人,没有一个值得我思念又想念。

    我知道一起chuáng就该走。不该留在白色的小客厅里吃早餐。不该与她jiāo谈。心灵上的jiāo流稍迟定会成为烙痕,ròu体的享乐则容易遗忘。

    我到医院,一早补好七只牙齿,拔掉十只。

    中午吃膳堂淡出鸟来的饭菜。午饭后我抽空跑到皇后花店。

    “有玫瑰?”

    “三块钱一朵。”

    “两打。”

    我把地址与钞票同时jiāo出去。

    “马上送去。”

    下午拔掉六只牙,补三只,照四张X光片。

    中国人不喜欢看牙医。六个月检查一次?开玩笑。dòng烂得比牙齿大也不来,除非痛得滚在地上。

    有一次我几乎爱上一个按时来看牙医的女孩子。但是她太年轻──虽然她的牙齿十全十美,她只有十二岁。

    下班。

    花该送到了吧。或者她不在家,花便搁在门口,等她回去已经枯谢,或者被邻居拣到,cha在奇奇怪怪的花瓶里。

    我从来不送花,事qíng总得有个第一次──她收到花没有?

    一个冲动而没有经验的小子,她会想。或者每个周日她都与陌生男子早餐,在周一收一束花。

    我为什么在想像如此多事qíng?为什么我不能让她的影子由时间磨灭,对于一个这样萍水相逢的女子,只需要两天,或是三天。

    所以我在gān什么?

    在马路上闲dàng,有人在我肩上用力一拍。

    “嗨,医生,这么悠闲?”

    我抬头,在中环一天之内你会碰到三十个熟人,这是我的一个中学同学,后来念了香港大学的文科。

    “嗨,老友。”我说。

    “无聊?在香港一个年轻的医师不应无聊。”他笑。

    “牙医也能算医生?”我反问。

    “申请入英籍还得需要你帮忙呢。”他说。

    “要去喝一杯啤酒?”我问。

    “好,哪里?”

    “我知道一个地方!刘伶巴。”

    “这又不是冷门地方。”他笑着搭着我的膊头。“走吧。”

    【士隐便笑一声走吧(如闻如见),将道人肩上褡裢抢了过来。竟不回家,同了疯道人飘飘而去。】

    我随着同学快步走到刘伶巴。可惜喝完了酒我们也还是要走的,并不能老呆下去。

    同学问:“我去约两个女孩子出来好不好?”

    “随便。”我耸耸肩。

    “如果看得顺眼,可以接下去吃饭看电影。”

    而我喜欢刘伶巴,因为大酒店里的巴多数叫“金莲花”、“金龙”,再雅不过是“摩罗街”,而此地叫“刘伶”。当然你知道谁是刘伶。

    同学约的两个女孩了来到,中环的典型写字间女郎,化妆,尼龙纤维料子的衫裙,丝袜加露趾鞋,一只印有字母的皮包。当然我们约不到一流中环女郎,她们早已成为有钱有势公子哥儿的私人秘书。

    我向她们点点头。

    那几分含羞答答有很多俗气。

    或者我应该向其他的中上级王老五看齐,跑到电视台去找个小明星约会。……

    我觉得闷。

    小白客厅不住的闪现。

    我送的花,她收到没有?

    女郎甲说:“……诗韵的衣服并不那么好看……”

    女郎乙:“那只不过是因为你买不起──至少你那个时候买不起,所以你喜欢乔哀斯jīng品店,因为你现在可以到乔哀斯看看。当心你的工作,一丢掉恐怕你又会开始嫌乔哀斯不够型了。”

    她们不是像互相追咬的母狗的。

    我要回到那间小客厅去。那里有真正的宁静。

    同学拍拍我的肩,“说话呀。”

    我想了很久,我问:“为什么甲戌本的石头记中白字那么多?”

    女郎甲乙齐齐向我瞪眼。

    我站起来,“我去付账,”我对同学歉意地说:“我忽然地想起来,有病人在医院里等着我拔牙。”

    我逃出刘玲巴。

    在街上取了车子,飞驰向我要去的地方。

    我一定要见她,与她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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