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客_亦舒【完结】(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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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少女向我献出她纯洁的感qíng,不管我是否能够接受她的感qíng,都算得是全世界最美丽动人的事,但在今日这样的qíng况下,一切成了最大的悲剧。

    「风大了,」我说:「我们回去。」

    到了家,她又杷感qíng压抑得好好,她跟我说及身后事,清清楚楚,显然计划更久:洋娃娃赠孤儿院,书籍送到小学图书馆,杂物分配给各位朋友等等。

    我听得心如刀割,但什么都不能做,大自然的定律谁能违反呢?

    我陪她在屋内看图书到晚饭时间,帮她煮了一锅粥,我的手艺是不错的,心仪边吃边赞,又开心起来,啊,这个勇敢的小女子。

    与心仪在一起,没有世事的烦恼,不必为发财升职担忧,没有排挤倾轧这样卑鄙的事:……因为她活不长了,我陪着她,连带也不必为将来作打算。

    而其实,其实我们之中,没有一个人可以预知自己的将来,我们上午不知下午的事,偏偏却还要兢兢业业,因为明天也许我们还要活下去。

    人生的真谛到底在哪里?以前与友人辩驳,我也可以振振有辞地说上一大篇,但真的接触到这个问题,她就在我身边,我反而哑口无辞了。

    吃完晚饭,我向心仪告辞。

    「明天——」我说:「明天我再来。」

    从她那里出来,我走到兰心处,我需要有个人听我细诉我心中的抑郁。

    兰心为了我,也告假在家,正在看小说。见到我,只淡淡说:「是你?」

    「我明天——」

    「还是要告假是不是?」她早已知道,不愧近十年的感qíng了。

    不知恁地,因此我有一种凄然的安慰与开心。

    「是。」

    她凝视我,「你没有爱上她吧?」

    「我们健康的人,」我说:「恋爱要讲究很多条件,伴侣的职业是否高贵,容貌是否秀丽,出身是否正常,过去历史要洁净……许多许多千丝万缕的事绕在一起,于是我们说:「我们恋爱了」。」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至目前,兰心,我尚是一个正常健康的人,我活在世俗的社会中,不不,兰心,我没有爱上她,但我不否认我喜欢她。」

    兰心凝视我,「但是她爱上了你?」

    「她懂得什么叫爱?爱qíng是要经过无数考验,以时间来证明的一种长期抗战,她对我有好感,但因生命已走到极限,所以为恋爱而恋爱了,我是最近的对象,她选了我,你明白吗,兰心,你说她可怜不可怜,是否要同qíng她?」

    兰心叹口气。

    「我爱的是你。我们都市人需要健康的爱qíng,能够白头偕老,子孙满堂的,实实惠惠的爱qíng,你不以为我会为心仪舍弃你吧?」

    「你在骗她?」

    「我没在骗她。」我抬起头,「况且在这世界上,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一切都是幻觉,只有粉红色温暖的婴儿,拥在怀中,是真真实实的。」

    兰心与我紧紧相拥。

    我说:「譬如说买一只洋娃娃给孩子,讨她欢心,这也是骗吗?」

    「你去陪她吧。」兰心哽咽的说。

    我买了鲜花礼物上门去,自觉有点像两头蛇。

    心仪脸色很坏,她说她想呕吐,胸口作闷。

    我建议她入院作检查,看样子她已经不行了。

    她不肯。

    「乖一点。」

    「今夜,今夜我入院,」她说:「白天你答应陪我的。」

    「你支持得住?」

    她微笑:「我还有什么损失呢?」

    她说得很对。

    我与她决定再玩一天。

    「你要到什么地方去?」我问:「都依你。」

    「我想在公园中静坐,然后晚上去吃烛光晚餐。」她说。

    「你必需应允我,中午回来睡一觉。」

    「梁医生,别太残忍,我就快要永久长眠,何苦bī我睡午觉?」

    「是。」我说。

    我们宁静的走到公园,我陪她缓缓散步,香港的公园并不宽广,但是在非假日的下午,也显得青葱美丽,阳光很好,我与她坐着闲谈。

    她问我:「死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是长眠。」

    「还会醒来吗?」她问。

    我答不出来。

    「如果象睡公主那样,」她停了一停,「当然,那是没有可能的。」她的大眼睛变得空dòng。

    她把头靠在我肩膀上,我握着她的手。

    她的额角沁出汗珠。

    我不出声,我知道她非常吃力。

    「肚子饿了没有?」我问。

    「不吃就饿,吃下去又像要吐出来。」

    「肠胃不好。」我说。

    「会不会将来要在喉咙开一个dòng通管子?」她微笑问。

    可能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她的指甲已经发篮,我默然心痛。

    我们去买了三文治,我拿着盛牛奶的纸杯,喂她喝。

    她说:「我记得我母亲,她临死时抱着我哭,说她不舍得我。」

    我点点头。

    「她本来可以再生了两个孩子,但自从她知道得了这个病,便不肯再生养,没想到这一切都是遗传的。」

    我想改变题材。「我小时候向往成为一个消防员,你知道孩子们的幻想——在火焰中救出尖叫救命的妇孺,甚至是小狗小猫。」

    「嗯。」她闭上眼睛。

    「心仪?」

    「嗯。」她说。

    「我们回去吧。」

    「好的。」她摇摇晃晃站起来。

    我扶紧着她。我并没有开车把她送回家,我把她送到医院去。

    看样子我们的烛光晚餐要被bī取消了。

    心仪在医院病房躺下,没有抗议,她已经习惯了,我一直陪伴她。

    护士小姐问我:「如何?」

    「完了。」我低下头。

    「她会怎么样?」护士小姐问。

    「昏迷,靠各种仪器维持生命直到最后那一刻。」我简单的说。

    「她是那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

    「上帝是公平的,所有人的结局都一样。」我说。

    我看见兰心向我走来。

    我意外的迎上去,「你怎么来了?」

    「我找你呢,家人说你在医院——她怎么了?」

    我的眼睛红了,「不行了,本来答应与她吃晚饭的。」

    「有没有痛苦?」

    「医药倡明,痛苦是不会过份……」我别转了头。

    「我都说过,那么多医生,数你心肠最软。」兰心拍着我的肩膊。

    心仪于十天后去世。

    她父亲把一只洋娃娃jiāo在我手中。

    是那只小丑人形,黑缎的帽子,苍白的面孔,脸上一颗眼泪。

    我把洋娃娃紧紧握手中。

    「她说谢谢你。」张老先生说。

    我说我知道。

    他含着泪走了。

    兰心陪看我,我们把那只洋娃娃放在书屋当眼的地方。

    我的假期已经完毕,我们并没有做些什么,但我却认为这是我最有意义的假期。

    兰心对我说:「我始终不知道她长得如何,想必是十分美丽。」

    「你会有机会见到她。」我说。

    「那么可爱的女孩子,应当住在天堂里,直到永远永远。」兰心说。

    我宽慰,「我知道你不会见怪她。」

    兰心不太好意思地笑。

    不久我们便结婚了,婚礼很热闹,亲友都到齐了,是一个秋天的上午,阳光普照,天略有凉意,兰心在白色纱旗袍外被一件白狐狸披肩,美得不可形容,我们是幸福的,不饥、不寒,身体健康,又有真诚相爱的伴侣。

    我们的烦恼不足道,我们应当庆幸上帝对我们的恩宠。

    但在我们心中,有一个女孩子长存,她的不幸与美丽,更使我们懂得珍惜我们现有的一切。

电话

    我搬进离群道七号三楼的时候是七月十四日。炎夏。

    七月十四日是法国独立纪念。

    在巴黎凯旋门下飘着红蓝白三色的国旗。

    但这是香港。

    七月十四日是一个炎热的日子。

    我没有什么行李,只有几箱衣服。夏天的菲奥露昔与古莱芝,冬天的皮糙与呢绒。我做人的哲学是:你不让我穿,那不行。

    房东太太约三十馀岁,她站在影树下等我,她有很好的笑容。

    「呀,」她摊开手,「张小姐。」

    「你好?」我说:「我搬来了。」

    「我替你洗gān净冰箱,买些水果放进去,希望你喜欢,在街市我看见石榴与新鲜莲蓬,忍不住替你买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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