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我把箱子自车子行李箱取出来。
房东太太说:「这是你的车?一辆美丽的车。」
「它是一辆‘摩根’,值一个金矿。」我说。
「看得出。」
我与她把衣箱抬进屋子。
这是一层好公寓,柚木地板一长条一长条,老式的家具,老式的中国地毯,一只红木框子的钟,「当当」地敲三下,金鱼在露台的大水缸里「哺哺」地吸气。
竹帘低垂,外边树上小鸟在唱。
「我爱这个地方。」我说。
「我很高兴你喜欢。」房东太太笑。
我坐在老式绿绒沙发上。真觉得太平,这像是张爱玲小说中女主角居住的地方。
绿绒有点旧,坐椅上压得光光的,但十分gān净。
「真是整洁。」
「是的,以前住的那双老夫妻非常爱清洁。」房东太太说。
「他们搬到哪儿去了?」我问。
「女儿把他们接去加拿大。」
「呵。」我说:「原来如此。」
「电话在这里。」房东太太说:「登记的名字是我们的,你可以用,也可以再申请,你们年轻女孩子喜欢半夜说长气电话。」她笑。
电话是老式黑色的,静静地搁在红木茶几上。
「行啦。」我说。
「睡房里有一束花。」她又笑,「不成敬意。」
「谢谢,谢谢。」我写了张支票,递上去。
她接过支票,「有什么事qíng,尽管通知我。」
「知道。」
然后她走了。
厨房应有尽有,我烧开水,做茶,打开冰箱,拿出石榴,切作两半,坐在客厅中,一粒粒剥出来吃。
石榴对我来说,是神秘而美艳的。你看过希腊神话吗,有没有听过大地之母的故事?她有一个独女叫宝赛翩,一日chūn游,宝赛翩给冥王普路图瞧见,冥王把她qiáng抢到地狱,要立她为后。地母震怒,使大地五谷不生。天神宙斯令普路图释放宝赛翩,地母下去接女儿,嘱女儿什么也不可吃。但是宝赛翩经不起冥王苦劝,吃了三粒石榴子,从此以后做了冥后,一年之内只获得六个月回到地上,因此大地只有chūn夏两季,有植物生长。
石榴子。
我把子吐在水晶烟灰缸中,这间屋子什么都有。租金并不便宜。原本我想住「茱丽亚」那种近海滩的房子,但是收入可耻,租不起,所以只好租这一层公寓,我觉得也很过得去。
整个下午我花在整理衣服上。把裙子一件件挂起来,把毛衣摺好,藏好璋脑。
觉得累已是下午四五点,太阳下山,把窗外的影树顶照得火红。
我倒下chuáng。
chuáng是那种有铜柱的,被单chuáng褥全套见全,租这层公寓跟租别的不同,这像是在外国,房东把一切都准备妥当,我只需要躺下来睡。
当我醒来时,电话铃已响了很久。
叮铃铃,叮铃铃。
我看表。我腕上戴着一只十八K金劳力士蚝式表,永远不脱下来,洗澡游泳都戴着它,时间是十一点一刻。
我本不想接电话。夜了,我并没有亲友。
但是电话在客厅中不住清脆地响。
叮铃铃,叮铃铃。
十分的bī切与渴望。
终于我赤脚走出去。
拿起话筒,我「喂?」
「哦,吵醒了你。」一个男人的声音。
「没关系。」我想问他是谁。
但是他先问:「你是否又赤着脚来接电话?」他笑了两声,笑声是极温和的。
我喜欢他的声音,但是我很疑心。
我问:「你怎么知道?你是谁?」
「梅丽恩——」
「我不是梅丽恩,」我松口气,显然是拨错号码,「你打错了。」
「可是你那边是二九一七四三五,离群道七号三楼。」
「是的。但是梅丽恩搬走了,这是新住客。」
那边沉默一会儿。
我想把电话挂断。
但是他又说话,「梅丽恩,你还生气?」他的声音既诚恳又温和,「这是家明呀。」
我笑,「看,家明,梅丽恩不再住在这里,以后你别再打了。」
我挂断电话。
一切都是神秘而奇艳的,我叹口气。
没心肝的女孩子搬了家,没把新电话号码告诉痴心的旧男友。
我把拖鞋找出来,刚穿上,电话铃又响了。
叮铃铃,叮铃铃。
我接过,「喂。」
「梅丽恩。」
「我不是梅丽恩。」我也很温和的说:「她搬走了。请不要打这个号码。」
「但是梅丽恩,我不可能认错你的声音。」
「对不起,我的确不是梅丽恩。」我说:「再见,好好的睡。」我再次挂断电话。
我到厨房,做了罐头汤吃。
我时常吃罐头汤,我最喜欢的是老英伦周打蚬汤。
我把买回来的杂志摊开看。
电话又响了。我有点不耐烦,决定把这个叫家明的人教训几句——这里没有梅丽恩。
我拿起电话——「这里没有梅丽恩。」我决绝的说。
「是张小姐吗?是房东太太!」
「是是。」我很难为qíng。
「我想看看一切是否安好。」
「很好很好。」我说:「谢谢。」
「喜欢那些花吗?」
「花?花?」我说:「在睡房里?我没看见。」
「呵对不起,是在书房中,我说错了,」她笑,「你没进书房吧?这公寓的房间是大一点。」
「我会去看的,谢谢。」
「有什么事,尽管告诉我。」她说。
「一定。」我想到找梅丽恩的电话,但是什么也没提。总不能有人打错电话也向房东投诉。
「那么再见,张小姐。」
「再见。」我说。
喝完罐头汤,我到书房。看见一小束「谷中百合」。很美。
早上起chuáng忙着漱洗上班,完全忘了电话的事。
我把「摩根」开去上班,觉得很愉快的寂寞。
父亲去世时剩给我一些钱,我用三分之一来买这辆车,我喜欢这样。
下班后我淋浴,穿一件黑色与金色的日本睡袍吃莲蓬。
到不起,我不知道莲蓬有什么故事,希腊神话中也——有!犹里苦斯的船「雅歌」回航时,飘流十八年,他会碰到一群食莲蓬者,哈哈哈!
我独自为我的「博学多才」笑起来,莲子的清香……
电话响起来。
我不经意地接过,「喂?」
「在吃新鲜莲子?」又是那声音。
我有点吃惊,他好像可以透视我的行动。
我说:「我不是梅丽恩。」
他轻笑,「OK,你不是梅丽恩,但是你可以与我谈话吗?」
「你叫家明?」我疑惑的问。
「是。」他轻轻的答。
「你想说什么?」
「随便什么,下了班一个人很寂寞。你坐在沙发上看出窗口,竹帘外是那些影树,你从来没告诉过我,你为什么喜欢影树,说一说好吗?」
我诧异之极,「你曾经来过这里,是不是?」
「当然。」他又笑,仍然很蔼然,「来,告诉我。」
「我喜欢影树是因为——」我觉得荒谬,「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影树?」
「别忘了我是家明呀,」他说:「讲下去。」
我叹一口气,我也很寂寞,不然不会跟陌生人在电话中说话。「我告诉你吧,当我极小极小的时候,我在嘉道理官小念书,每个星期六,白牌车不来接,爸爸自中环赶下来带我回家。放学是十二点半,爸爸到是一点半,整整一小时我坐在校园里等,极之畏羞,不肯与其他高班同学说话,独自呆在石凳上。校园中有数株影树,适逢初秋,huáng色碎叶如下雨般纷纷不住落下,落下,落得我一头一身,我是那时候爱上影树的,十岁。」
「但是后来你也喜欢影树的花。」他叹息,「为什么?」
「是呀。」我又吃惊,「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我害怕起来,「你是谁?我不说了,对不起,我要挂电话。」
「好,睡好一点,再见。」他并不勉qiáng。
但是我足足奇怪了一夜。
第二天下班,房东太太介绍锺点女工来。
我问房东太太:「以前有一个叫梅丽恩的女孩子住这里吗?」
房东太太摇摇头,「没有,只有陈家在这里住了近廿年。陈家的女儿并不叫梅丽,而且人家早十年便到加拿大去了。」
「他们的亲戚……」我问:「没有?」
52书库推荐浏览: 亦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