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客_亦舒【完结】(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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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东太太摇摇头,「没有。」

    「朋友?」

    「不可能,」她笑,「我与陈家很熟,有什么事吗?」

    我终于说:「有一个男人打电话来找梅丽恩。」

    「呵,搭错线。」她不经意。

    「不不,」我说:「不是搭错线。」

    「那是什么?」她抬起眼。

    「陈家有没有一个叫家明的人?」我又问。

    「没有,」房东太太几乎不耐烦起来,「他们一家两口,很少与人来往。」

    「哦,我明白,对不起。」

    「没关系。」她的笑容又恢复。

    jiāo待完事qíng也告辞。

    那夜九点钟,电话叮铃铃的响起来。

    我拿起听筒。

    「你快点卷起帘子,今夜的月亮很美,看到没有?」

    是他。

    「你是谁?」

    「家明。」他答:「你不知道?认不出?下次我不会这么自信,我一定先报上名字。快看月亮将圆未圆,只差那么一圈,最动人。」

    我不由自主地问:「今天初几?」

    「十三。」

    「哦。」我连忙拉起帘子。一弯圆月,只差一线就十全十美,就像人生。

    我回到沙发,「看到了。」我兴奋的说。

    「好,我们明天再谈。」他说。

    「好,再见。」

    老天,我居然把他当一个朋友了。

    而事实上我们真的成为朋友。他在早上从来不骚扰我,下班之后,临睡之前,他习惯与我聊天。我们天南地北,无所不谈。

    我喜欢他的声音。

    日子过去,每天与这个陌生人相谈似乎成了习惯。

    有一夜他打电话来,qíng绪仿佛低落。

    「你一定还记得这首歌吧!」他说:「我放给你听。」

    是他开唱机的声音,然后是一首中国的民歌,抑扬地传到我耳朵中:「……挑一挑白米下柳州嗳,姐呀姐呀下柳州嗳奇呀吃哩呀。……」

    他在一边解释,「这个青年爱上了柳州某户的三小姐,日日夜夜思念她——

    歌继续下去:「只有那三姐她梳得巧嗳姐奇呀哈哩呀,梳一个狮子滚绣球嗳,姐呀姐呀滚绣球爱哥呀哈哩呀……」

    他问:「当然你记得这歌。记得吗?」

    「不记得。」我说:「我从来没有听过这首歌。歌实在很动人很特别,但是我从来没有听过,这是我第一次听。」

    「你怎能忘记呢,梅丽恩?」他非常失望。

    「家明,」我婉转的说:「我一向不是梅丽恩,你是知道的,我们谈话经已三个月,影树叶子几乎已经落光,你还不弄清楚?我不是梅丽恩,我姓张,请不要将莉碧嘉的影子加在我身上。」

    他沉默很久。

    我于心不忍,我说:「我相信她是个很动人的女子,叫人念念不忘的人总是动人的。家明,我有一个请求,你觉得我们能否见一个面?」

    「但是我们不经已见过了吗?」

    「最近很久没有见过。」我只好顺着他意思说:「你能出来吗?」

    「我不想出来。」他说:「对不起。」

    「你别闹qíng绪,」我没有办法,「我们明天再说。」

    我把电话的事从头到尾说给房东太太听。

    她诧异得说不出来。她说:「张小姐,你竟会跟他说那么久的话!你应该立刻报警才是。」

    「但他是那么和善。」我说。

    「张小姐,这人八成心理上有病,他一直把你当梅丽恩——谁是梅丽恩呢?你想想,那该有多危险。」房东太太毓心得不得了。

    「没有关系,我极信他。」我确是相信他。

    「而且居然你还约他见面,张小姐,你太大胆,你千万不能去!他约你也不要去,而且他连你的地址也晓得,你进出千万要当心!依我说:最好把电话拆掉,你呢?」她非常担心。

    我合理的说:「照说的确应该把电话换个号码。」

    房东太太吁出一口气,「明天就叫电话公司来,张小姐,你再申请过号码,虽然略不方便点,也是值得的,你是单身女人,一人在此,如果有什么事,我可担当不起,张小姐,你想是不是?」

    我点点头。

    我很为她的热诚感动。

    虽然我们通了那么久的电话,但我与家明毕竟是陌生人。

    那一夜我跟他说:「家明,我要把这个电话号码换掉,以后你不能再打电话来,家明,对不起,我们这样子是不正常的。」

    「我们是朋友!」他着急,「你不相信我?」

    「我们见见面好吗?」我再次要求,「见了你我会相信你。」

    「唉,你们总是要见到才肯相信。」他说。

    「请你让我看看你,不然这样子讲电话,是非常困惑的。」

    「我明白。」他说:「但是——」

    「明天六点锺在漆咸道的小公园好吗?我会坐在那里等你,穿白色衣服。你一定要来。」

    「为什么一定要见我?」他问:「你不是很了解我吗?我们不是很谈得来?这些日子,你对我的背境已经很熟悉,为什么你后悔了?」

    「家明,不管你长得怎样,我不会嫌你,我们、永远是朋友,我不是那种女孩子,我那白色武士时代早已过去了,你放心。」

    「我原以为你与他们有分别……」

    「怕什么呢,家明,明天晚上六点。」

    「梅丽恩……」

    「家明,」我温柔的说:「你见过我就明白了,我不是梅丽恩,我叫张芝儿。」

    他不响。

    我再三叮嘱:「明天六点。」

    我并不认为他会去。但是我希望他会去。

    长相如何有什么重要?不见得他一定像圣母院的驼子。怕什么?

    我坐在小公园里竽。等了很久,孩子们在游乐场嬉戏,翘翘板一上一下,秋千dàng得很高。我坐着等。

    我在想,如果从此以后电话不来了,我将会如何是好。我已经太习惯听他的声音,每夜电话「叮铃铃」的响起来,给我多少的喜悦。

    我与他说过多少的话——

    「你是念科学的吗?」

    「是,我念高温物理。」

    「在哪间学校?」

    「最好的,在MIT。」他笑,「最好的。」

    「在香港找一份工作不容易。」

    「梅丽恩,」他更正我的观点。「念书不是为了找一份更好的工作,而是使你的生活更丰富。」

    「呵。」

    「你做什么工作?」

    「我在一家酒店工作,每天迎送客人,很乏味。」

    「至少你令他们快乐,是不是?使人快乐总是好的。」

    「谢谢你。」我问:「我们可以见面吗?」

    「在希腊神话中,邱比德与赛姬只在黑夜中碰头,她从没见过他的模样,一日赛姬误信人言,持烛台去看邱比德的脸,烛油滴在邱比德脸上,你知道后果如何?」

    我笑,「邱比德惊醒飞走了,怛是我不是赛姬,我不怕。」

    我坐在公园中,他没有来。

    我失去他了,因为我的愚昧,我失去了他。

    我独自寂寞地回家,今晚可没有人会问:「书房中的谷中百合开得美吗?」

    我活该。我伤心地做了罐头汤,一个人坐着喝。寂寞,活该寂寞,谁叫我不相信他?

    电话不再响了。

    第二天我下班,看见房东太太在。她说:「电话公司的人来过了,他们换妥电话号码,以后你不用担心,再也不会有人来骚扰你。」

    「不会?」我呆呆的,「是。以后都不会再打来了。」

    「不要怕,这里很安全,」房东太太安慰我,「你放心,我也嘱咐过邻居,有什么事多关照你。」

    「我明白。」我说:「谢谢你。」

    「张小姐,在香港你只一个人,生活很寂寞吧?如果你不介意,我有几个年纪轻的亲戚,常常在一起玩,你也可以来加入他们,你不嫌弃的话——」她看着我的反应。

    「我工作很忙,而且不定时。」

    「呵,没关系,将来再说吧。」她极之和蔼,「张小姐,你出入当心点。」

    「自然。」我说:「我不会有事的。」

    他的胆子是那么小,他不敢见我。

    以后电话不响了。号码已经改过,他不会知道。

    有时候半夜惊醒,是隔壁的电话,一模一样的叮铃铃,叮铃铃。bī切恳求,像是有千言万语要诉说,但是没有人接听,粗心的主人外出未返,对方终于疲乏地搁下电话,铃声却在黑暗中激起回音。

    我叹口气。

    我不会比梅丽恩更好,梅丽恩搬家,没告诉他搬到哪里,我继而改了号码,也没把新号码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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