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的梦_亦舒【完结】(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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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广场

    除夕夜,纽约时代广场张灯结彩。

    大约已有数千名群众聚集在一起,预备迎接新年。

    许多已经喝醉,喧哗、号叫、手舞足蹈。

    广场中心有一棵约十多公尺高的柏树,自顶至踵挂满灯泡,熠熠生光。

    一个红发青年忽然说:“我要爬上去,我要爬到巅搴。”

    他身边的人讪笑他。

    他喝多了一点,面孔涨得通红,奋不顾身,奔到树脚,攀紧树枝,开始往上爬。

    “他要到何处去?”

    “天堂,哈哈哈哈哈。”

    他越爬越高,但树杆吃不住他体重,开始下堕,险象百出,他快要爬到树顶了,终于啦一声,他的青云梯折断,他跌下来。

    群众哗然。

    嘭的一声,红发青年堕地,他脸朝下,一动不动,面孔底下,渐渐沁出鲜血。

    有人去叫,不知谁打了紧急电话,救护车呜呜地赶到。

    这一切,都落在一个黑衣女子眼中。

    她站在不远之处,一幢商业大厦的拱门底下,躲在柱旁,那处没有灯光,等闲看不见她。

    她在那里观景,已经有一段时间。

    她白-的睑很平静,零度的气温下她穿得很暖和。

    忽然之间,她身边响起一把声音,说的是中文,“往上爬真不容易是不是。”

    她一怔,这是谁?

    她转身一望,看到一黑衣男子在附近之处,头戴黑毡帽,帽沿压得低低,看不清脸容。

    她无意同陌生人兜搭,故不出声。

    那人又开白:“除夕,对寂寞的人来说,最最寂寞。”

    她听了这话,不由得轻轻吁出一口气。

    “我的名字叫陈大文。”

    她朝他点点头。

    救护车停下来,救护人士迅速搬出担架,把那红发青年抬上去,那鲁莽的年青人呻吟几声,动了一动。

    他没有死,他只是受伤。

    这时,女子身边的陈大文忽然问:“世上什么最宝贵?”

    女子笑了,这算什么,考小学生?

    她不语,轻轻转身,打算离去。

    陈大文诧异的说:“还没到子夜呢。”

    他跟在她身后。

    “你不待新年降临?”

    她对他温和地说:“你找别人吧,我不是聊天的好对象。”

    “宋思莹,每个人都知道你最风趣健谈。”

    那女子蓦然听见陌生人道出她的名字,不禁愕然,“你是谁?我们认识?”

    “你忘记了。”他很感慨。

    宋思莹呆呆地看着高大的身型。

    陈大文?她一点印象也无。

    是同学,抑或是同事?

    近日她心事纷乱,很多人与事已丢在脑后,不复记忆。

    “对不起——”

    “不要紧,宋思莹,我陪你走一程。”

    “呃,我没有目的地。”

    “我也没有。”他笑。

    陈大文声音里有一股亲切感,宋思莹心想,既是熟人,一个人走不如两个人走。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

    “对人来说,什么最宝贵。”

    宋思莹仰起头,想了一想,“真爱。”

    陈大文轻轻笑,有讪嘲一意味。

    思莹又说:“自由。”

    他拍拍她肩膀,“再猜。”

    “健康。”

    “傻子,是生命,人的生命最宝贵,难道你不知道?”

    思莹一震,不语。

    “思莹,你是聪明人,大节当前,普世腾欢,有什么事看不开?须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思莹睑色大变,“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憧!”

    “来,我们到附近酒馆去喝一杯,慢慢谈。”

    “我根本不认识你,如何深谈?”

    “其实你与我很熟,宋思莹,”他语气真挚,“只不过你一时想不起来。”

    “对不起,我要回家了。”

    “你什么都准备好了吧。”

    “我跟你说过,我不知道你讲什么。”思莹气急败坏。

    陈大文无限惋惜,“思莹,明人眼前,不打暗语。”

    思莹想看清楚地的睑,但是街角实在太暗,那又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思莹只觉得陈大文有双炯炯的眼睛。

    她颓然垂头。

    也许她一脸绝望,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也许没有也许,这个好奇的陌生人只相心与她消磨一个寂寞的除夕夜,宋思莹已一无所有,宋思莹不必怕任何人。

    心念一转,思莹坦然回答:“是,我已什么都准备好了。”

    药片,轻音乐,然后悄悄旋开煤气,神不知鬼不觉地,她就可以离开这苦恼的世界。

    她来到时代广场,不过想看一看这个令她失望的世界最后一眼。

    可是,意外地,她叫陈大文给缠上了。

    只听得陈大文问:“你那么年轻,真的毫无留恋?”

    宋思莹摇摇头。

    “路是人走出来的。”这是少年人的格言。

    轮到她讪笑他。

    不知不觉,他们已走到一间酒吧门口。

    “夜未央,来,且喝一杯再说。”

    思莹不知不觉跟他进酒吧,挑张角落位置坐下。

    他没有除下毡帽,思莹仍然看不清他的相貌。

    “肚子可饿?”

    思莹摇头,“没有好好吃东西已不知多久。”

    “这是何苦呢,为何糟蹋自己?你父母如果知道了,不晓得多难过。”

    “他们?”思莹不yù多说。

    “是,他们没有能力,他们帮不到你,你对他们失望,但思莹,你必须相信,他们爱你。”

    “陈大文,你到底是谁?你好不老土。”

    “我带你去看。”

    “看什么?”

    “来。”他取出一只小小盒子。

    思莹一看,就知道是只小型电视机,萤幕约十公分乘七公分,小虽小,却非常清晰。

    陈大文把电视盖打开,“嗯,你在一九七九年出生,当年,你母亲才廿二岁。”

    思莹讶异到无以复加,这个陈大文,对她的历史如数家珍,他到底是谁?

    “令堂是名小学教师,令尊是报馆一名编辑,来,让我们来看看当年qíng况。”

    什么叫来看看当年qíng况?

    陈大文按钮,电视小小萤屏上出现彩色玲珑剔透的画面,思莹一凝神观看,立刻被吸引住,宛如进入画面之中。

    只见一面熟的少妇穿着家常便服,正把一小小幼婴抱怀中。

    那婴儿的面孔只比只梨子大一点点,头发浓黑,异常可爱。

    只听得少妇喃喃道:“啊,莹莹,莹莹,你是妈妈的宝贝。”

    宋思莹震动,这是谁,这难道是她母亲?

    那小婴儿是谁,是她宋思莹?

    她忍不住喝问陈大文:“这卷底片你从何而来?”

    陈大文低声说:“看下去!”

    他的声音里有qiáng烈权威,思莹不觉驯服地看向萤幕。

    这时少妇说:“妈妈无论多么辛苦,都要把你抚育成人,可是,你来得不是时候呢,你爸同报馆闹意气,不待过年,就拍案辞了工,自此只馀妈妈一份收入了。”

    思莹为之恻然。

    她深知父亲的脾xing,成世决定怀才不遇,全市报馆都做匀,也都吵匀,一年顶多工作六个月,母亲至五十五岁退休,一直是家庭经济的支柱。

    思莹低下头,泪盈于睫。

    母亲有母亲的难处,怎么可以怪她长得不够美,能力不够qiáng?

    陈大文轻轻说:“你明白没有,要不要再看看其他片断?”

    思莹发呆,豆大的泪水滴在手背上。

    画面转了,是一间小小卧室,思莹冲口而出:“哎哟,这是我的家。”她有记忆。

    那时的她约有七八岁光景,躺在小chuáng上,经已熟睡。

    母亲坐在fèng衣车前,正在cao作。

    她父亲不耐烦,“夜深了,怪吵的,还不睡?”

    “今早莹莹试过这件舞衣,略宽了点,改窄点,明天她要到同学的生日会去。”

    “都是你把她宠坏了。”

    母亲不语,低头改衣服,她把头垂得很低,就像她改学生习作那样,思莹对母亲这个姿势,非常熟悉,有时,思莹觉得母亲未老先衰。

    这时,只听得父亲说:“我出去走走。”

    母亲无奈地说:“速去速回。”低低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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