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讪讪地溜出去了。
这一去,要待天亮才返,失业在家,他去找报馆的朋友宵夜谈天解闷。
陈大文又轻轻说:“你母亲比你更寂寞,这些不如意的日子,她都熬下来了,为只为把休养大,如今你已成年,本应慰慈母寂寥,可是……思莹,你该回心转意了吧。”
萤幕熄灭。
宋思莹在该刹那突然发难,伸手去抢夺陈大文头上的毡帽,希望脱下他的帽子,看清他的五官。
谁知陈大文身手敏捷,一闪闪开。
思莹苦苦追问:“你到底是谁?”
“你不知我是谁?”陈氏有点失望。
思莹问:“你是时间大神?”
“不不,我不是他,他的工作比较愉快。”
“你怎么会掌握我童年的片断?”
“我当然有办法,我有你一生的资料。”
“好,”思莹说:“即使如此,你也帮不到我。”
“你为何如何固执?”
“我不适应这世界,我从未走过运。”
“你这样绝望,只是为了王锦洪这个人?”
思莹一震,不出声。
她心头隐隐作痛。
“这个男子真有如此重要?”
他半年前同她分手,连电话都不听她的,语气淡如陌路人。
思莹觉得她彻底失败,像她这样先天后天条件都如此差的人,实难翻身。
“你知道他现在何处?”
思莹摇摇头。
“呜,”陈大文指一指酒馆另一角,“他在那里,你看他,把你扔掉后多快活。”
思莹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她看见王锦洪赫然在座,他穿看合时的西服,红光满面,兴高彩烈,与友人谈天说地,身边有一艳妆女郎紧紧靠着地坐,呵,王锦洪chūn风得意。
宋思莹额角冒出冷汗来,她握紧拳头。
她要是有三长两短,他会惋惜?才怪。
“思莹,生活得好,才是至大报复。”
思莹不咨。
她喝口酒定定神。
“听,听王锦洪说什么。”
忽然之间,那一堆男女的说话清晰地钻进她的耳朵。
王锦洪说:“小家碧玉最麻烦,我怎么会不知道,宋思莹不过想我同她结婚耳!”
思莹呆住了,她不相信这个人的语气会这么轻挑与不屑,她可是他走了三年的女友。
他的朋友说:“一缠住就完了,这种事非弄清楚不可。”
“是呀,我把她用得远远的。”
“人呢?”
“失意之馀,到纽约读书去了。”
“读书?最近好流行读书,哈哈哈哈哈,七老八十都做学生,重返校园。”
宋思莹瞪着那堆人。
语声笑声渐渐隐去。
陈大文这时趋近宋思莹的耳边说:“痴儿,还不苏醒。”
思莹低头,“前边的道路……”
“没有人答应你道路会平坦,但每条路都是人一步步走出来。”
宋思莹忽然笑了,“你说的话,每句都似由少年格言册里摘录出来。”
“忠言逆耳。”
“不不不,”思莹内心凄苦,“我全收在耳内,多谢你。”
陈大文颔首,似觉安慰。
“你,难道是我的守护神?”
陈大文讪笑,“你仍然猜不到我的身份。”
“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
“呵宋思莹的幽默感回来了。”
思莹用手揩了揩脸。
到了纽约两个月,jiāo了学费,又付了公寓房租,身边的款子已用得差不多,思莹的心一日比百苦,忽然钻了牛角尖,越钻越深,卡死在窄巷,无法转侧,不能动弹。
她也真累了,举目无亲,陌生的环境,茫茫的前途,如乌云盖顶,使她透不过气来。
“于是,”陈大文说:“你想躲懒开一次小差。”
思莹苦笑,“人总是会死的。”
“那当然,可是廿多岁抑或六十多岁才去,对你的亲友来讲,就差得远了。”
思莹喃喃说:“是,家母辛苦了一辈子。”
陈大文吁一口气,他挪动一下身体,“这里有点燠热。”
思莹说:“我们也该走了。”
陈大文说:“除夕还未过。”
思莹微笑,“你要陪我到十二点?”
“你不介意吧。”
“过了十二点我就捱遇劫数了,可是这样?”
“你很聪明。”
“这样说来,你确是我的守护天使。”
陈大文苦笑。
思莹看看腕表,时间指在十一时四十五分上。
“还有十五分钟,我就安全了。”思莹说。
“你的心意转变没有?”
思莹惨笑,“蝼蚁尚且偷生,多谢你开导启示我。”
陈大文像是在挥汗。
“我陪你出去走走,酒馆空气是不大好。”
现在,轮到思莹陪地了。
陈大文如释重负,与思莹一起出去。
来到街上,思莹深呼吸一下,空气十分清新。
一念之差,险些送了宋思莹小命。
“如果我早些认识你就好了。”思莹这样对陈大文说。
陈大文不语。
这时,有一个柱着拐杖的褴褛老妇踽踽向他俩走近,“先生,小姐,施舍一个钱。”
思莹顿生怜悯之心,掏出钱包,抽出两张钞票,递给老妇。
宋思莹年轻力壮,怎么可以轻生?该名老妇还挣扎求生呢。
老妇见到纸币,喜出望外,伸手夺过,“谢谢小姐,谢谢好心的小姐。”
老妇抬起头,看到了陈大文,脸色忽然变了,蹬蹬蹬,连退三步,她凄厉地叫:“你,是你!”然后如见鬼魅,拉足飞逃而去。
思莹大奇,问陈大文:“她认得你?”
陈大文无奈地颔首,“是,她认出了我。”
他到底是谁?为什么连一个老丐妇都认得?
这个时候,思莹忽然听得汽笛声大呜,远处传来人群的欢呼声。
啊,十二时已经敲遇,新年来临。
思莹忽然浑身轻松,新的一年到了,年年难过年年过,且看明日有些什么新挑战。
只见陈大文也吁出一口气,他朝思莹微微欠身,“思莹,再见,好自为之。”
思莹问:“我们还会再见吗?”
“一定会。”
“你讲得好似十分肯定。”
“按于定律,人人必须与我会晤。”
思莹笑,“好大的口气。”
“宋思莹,保重。”
“喂,陈大文,你究竟是谁?”
陈大文已经跨出几步,站在不远之处,听到思莹穷追猛问,转过身来。
这时,浓雾忽然下降,遮住地下半截身子,他整个人如飘在半空,黑衣不住颤动,此qíng此景,诡异无比,思莹看得呆住。
她指着地,“你你”
陈大文开口,这次声音犹如隆隆郁雷,“你还猜不到我是谁?”
思莹突觉一阵寒风灌进她脖子,她打了一个大大的哆嗦,她牙关打战,“你是来收我回去的死神。”这句话好难出口。
陈大文冷笑,“搞了一个晚上,你总算明白了。”
思莹双膝一软,几乎跪倒在地。
她浑身如浸在冰水里,簌簌发抖。
“你……来接我走?”
陈大文一挥手,舞起一阵劲风,“在世人眼中,我是一个可厌人物。”
思莹听见自己的牙齿咯咯作响。
“却不知我慈悲为怀,可以不走的人,我总劝他们留下不走。”
“是,是。”
“宋思莹,现在你明白了吧,你一定会再见我,人人都一定与我打jiāo道。”
“几时?”思莹问。
“嗯,还有一段非常非常长的时日,思莹,好好利用每一天,享受生命。”
说完这句话,陈大文迅速滑走,不消一刻,身形已消失在浓雾中。
留下宋思莹一个人,又湿又滑,头发都沾着露水,呆呆站在街角。
她竟与死神共度除夕之夜。
而他居然力劝她好好活下去。
不可思议。
宋思莹双腿不听使唤,不知站了多久,直至双膝麻痹,她才cao揉面孔,搓搓两腿.向前迈了一步。
她缓缓走回公寓。
街道上仍然不乏庆祝新年的人群,陌生人互相拥吻,“新年怏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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