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的梦_亦舒【完结】(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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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当然。”芷君定定神。

    芷君发动引擎,把小跑车开了回家。

    她掏出锁匙启门。

    一进门,便看见客厅一角的一张qíng侣椅,无巧不成书,椅子同小郭说的那张,几乎一模一样。

    芷君拥有它,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在伦敦求学时,她在蚤子市场看到它,破旧不堪,但一眼就知道是真货,她花了三十磅买下来,又花了一整年逐寸修补,以后,一直带在身边。

    此刻,她走到它身边,轻轻问:“你也有一个故事吗,你从前的主人是谁?”

    椅子无言。

    独居的芷君更衣休息了。

    半夜,她辗转反侧,为小郭所说的故事叹息。

    不过第二天清晨闹钟一响,她便把昨夜之事浑忘。

    要赶去上班呢。

    夏季在欧洲办回来的货就要到了,修葺之后,以高价卖出,芷君抽百分之十五的佣金。

    那一日,她忙于点货,到huáng昏,肩膀腰身都觉酸痛,她偷偷伸个懒腰。

    天色一暗,忽然下起大雨。

    芷君心里打一个突。

    这时她忽然又想起小郭故事的qíng节来。

    大雨,一个黑衣男子在幽暗的店门口出现。

    芷君抬起头,吓一跳。

    此刻,她面前正站著一个年轻男子,她沉湎在自己的思cháo里,客人来到面前都没发觉,芷君不禁飞红了双颊。

    她站起来,“我能帮忙吗?”

    客人年轻而英俊,穿件骆驼色大衣,肩膀有雨水迹子,正在微笑。

    他说:“我找尹芷君小姐。”

    “在下正是。”

    “一位小郭先生介绍我来。”

    “呵,是他。”

    “小郭先生说,尹小姐是专家。”

    “不敢当,叫我芷君得了。”

    “我有一件东西,想劳驾你过目。”

    “这是我的职业。”芷君谦逊地笑。

    芷君这才发觉,他手上拿著一条高约二公尺长杆型物体。

    长杆上罩有考究的布套。

    芷君笑说:“尚未请教尊xing大名。”

    “对不起,我竟忘了,在下温力民。”

    两个年轻人握手。

    温力民放下长杆,“猜猜这是什么。”

    芷君微笑,“既是小郭先生介绍来的,那么,我肯定他知道我知识范围,这是一件寝室用品。”

    温君鼓掌,“讲对了。”

    “寝室中,有什么物件是如此形状的呢?不是毛巾架,就是窗帘架,我猜是挂著窗帘用的那条木通。”

    温力民面上露出极其佩服的样子来,“全中。”

    “请把布套除下。”

    温力民竖起木杆,脱下套子。

    见惯世面的尹芷君都不禁一声赞叹,“呵。”

    温君问:“如何?”

    芷君接过它。

    “这是十九世纪中叶一八五O年左右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古董。”

    只见木通上绘著不少彩色的花卉,栩栩如生,木通两头各套著铜头,以防串在上面的十来只吊环脱下。

    “吊环不住磨擦,花纹一点也没有掉下,可见手工是何等耐久……慢著,这里刻有VR两个字母,这是御用品,V是维多利亚,R是女皇,这样说来,制作人可能是司各脱。”

    芷君旋下铜头,朝里一看,“果然是他,这里有印监,温先生,这是件罕见的真品。”

    至此,温力民五体投地,“你对一件陌生的古物如数家珍。”

    芷君微笑,“温先生,这是我的职业。”

    那年轻人仍然钦佩不已,“真是法眼。”

    芷君好奇,“温先生,请问你的职业是什么?”

    “我,我的职业比较冷门。”

    “方便请教吗?”

    “我替美国一家出版社研究装钉技术。”

    噫,这么冷门,不过书本如果装钉的差劲,一页页落下,真是大煞风景。

    “这与胶浆很有关系吧。”

    “是,及过先得计算纸张重量及其张力。”

    “看,”芷君摊摊手,“你才是专家。”

    他们笑了。

    这时,有助手斟出热咖啡来。

    芷君问:“这件古物你从何得来?”

    “它一直在我家,我不知它从何而来,家父亦说自小便见过它,也不知它来历。大抵是祖父自杂物摊或古董买回的。”

    “你打算把它出让?”

    “是,同时也想知道它的来龙去脉。”

    “我劝你将它保险。”

    “有那么严重?”

    “小店愿意高价收买。”

    温力民笑了,“价值多少?”

    “我知道伦敦那边有人不惜出高价收藏。”

    “给你,你会怎样处置它!”

    芷君不假思索,“仍然用来挂窗帘。”

    “噫,物以致用。”

    “奇是奇在维多利亚女皇寝宫用品,百年之后居然会在华人的家居出现。”

    温力民忽然感慨,“反而名贵中国古董大量流落欧美,倒是有稽可查。”

    芷君脸上也露出无奈神qíng。

    温力民歉意地说:“对不起,扯远了。”

    “温先生,这件古物”

    “暂时搁在贵店好吗?”

    “一定代为保管。”

    温力民留下名,再三道谢,走了。

    雨下得更大了。

    他走了之后,芷君又慢慢审视他带来的古董窗帘杆,越看越喜欢,遂生占为己有的念头,杆上所绘花卉,与家中qíng侣椅上织锦俨然一套,都是茶花、栀子及玫瑰,手工之jīng美,难以形容。

    如果把它镶在睡房中,加一窗白色威尼斯蕾丝纱帘,定可做一帘幽梦。

    明天问问那位温君,售价多少才是。

    芷君感喟,这些年来,她的收入不错,可是因为爱美,看到好的东西不忍释手,故差些不能量入而出,都是这份职业所害。

    她嘲笑自己半晌,终于站起来准备下班。

    她提起长杆,忽听到轻轻噗一声,杆头铜盖落下,原来刚才没旋紧,芷君连忙拾起,这时发觉,铜头凹位处,有一张折叠得指甲那样大小的纸张跌落。

    芷君大奇。

    她忍不住轻轻打开,这是什么,一张发票?

    只见薄如蝉翼的字条上以毛笔写满娟秀的楷体蝇头小字。

    芷君著迷,垂著头,趋向灯光,读了起来。

    只见抬头是一个翰字,跟著是“父自驻英公馆返家后,就决定将我许配给马家少帅,你我缘份已尽,勿以我为念,愿君努力向学,终有出人头地一日。”署名是个瑛字。

    芷君呆住。

    虽然短短几句话,哀怨伤感之qíng,跃于纸上。

    芷君天xing聪颖,立刻编出一个故事。

    瑛小姐的父亲是当年驻英大使馆的工作人员,甚至就是大使本人,亦不稀奇,她与这名叫翰的年轻人恋爱,可是,在那个时候,也许是一九OO年左右,自由恋爱仍不算十分普遍,故该段感qíng不得善终,乃属意料中事。

    瑛小姐临嫁前差人送了古董窗帘杆给翰先生留为记念,为什么是一支长杆而不是一只袋表?约是怕家人起疑窦。

    真正答案,后人永不会知道。

    芷君抬起头来,只觉dàng气回肠。

    那时,军阀之后,有志承继军权者,统称少帅,瑛小姐所嫁之人,可以相信,有权有势。

    芷君心中存著许多疑团,直至第二天早上。

    她忙不迭致电温君。

    “有空午餐吗?”

    “十二时正我到贵店接你。”

    芷君芳心大悦,看来他们互相都有好感。

    他准时来到,芷君欢欣地迎上去,见到他真高兴,两人一见如故。

    “请恕我无礼,”芷君再也不客套,“尊祖有无一人名中有一个翰字?”

    温君一怔,“我祖父叫汤翰生。”

    呵,谜底在此,“请问他gān那一行?”

    “祖父是早期留学生,曾在大学教英文。”

    瑛小姐可是他的学生?

    “请过来,我有东西给你看。”

    她取过窗帘杆,脱下铜头,取出那张字条。

    温力民阅罢,一脸恻然。

    芷君问:“你想,你祖父有没有看到字条?”

    温君答:“没有人会知道!”

    “令尊可知端倪?”

    “我可以带你去见他。”

    “拜托拜托,这个故事太引人入胜,请原谅我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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