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的梦_亦舒【完结】(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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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同事了,还那么客气。”

    少梅握着剑虹的手不语。

    剑虹忍不住说:“其实把两个孩子送到外婆家去小住,你们好方便收拾。”

    少梅嗤一声笑出来。

    剑虹立刻知道她估计错误。

    果然,少梅过一刻轻轻说:“我哪里有娘家。”

    剑虹不语。

    “我母亲信教,一早不问世事,她说她罪孽已满,十四个孙儿一个不理。”

    “咄,耶稣还医麻疯呢,又替门徒洗脚。”

    “很明颠,她误解教义,而且,两老钱银方面一点不放松,直讨上门来。”

    怕女儿走了无人照应。

    少梅用手搓一搓睑,“说起来,同老人斗气,又是我们不是,我老哥说的:‘你呢,也不用买东西给他们,也不用同他们吵’,那也只有他那般雄才伟略才敞得到,两老烂死了同他无关。”

    剑虹本想谈些开心的事,但恭敬不如从命,只得让少梅自由发挥。

    “算了吧,”少梅开解自己,“只有没出息的女儿才会动辄寻回娘家去。”

    剑虹说:“来,我去冲杯茶。”

    “真待慢你了。”

    “公司没你,一塌糊涂。”

    少梅不信,“胡说什么,谁没谁不行。”

    剑虹叹口气,“老板至懂得随机应变,你一个人做个贼死,你不行?不怕

    不忙,找两个能gān的助手帮你。”

    少梅被她逗笑了。

    “气氛怎么样?”

    “意兴阑珊,已近尾声那种感觉罗。”

    “过了年会好的。”

    “过年你已经身在异乡了。”

    “悲秋也需要时间,像我们这一家,到了那边,姚某要上班,我要做家务,一定忙得要命。”

    “多好。”剑虹笑。

    少梅拍拍她肩膀,“多亏你来看我。”

    她qíng绪大有进步。

    “要不要我帮你整理?”

    “岂敢岂敢。”

    门铃响。

    剑虹说:“好了好了,菲律宾人回来了。”

    少梅冷笑,“才怪。”

    她去开了门,一位老人家巅巍巍走进来。

    少梅介绍:“这是我公公。”

    剑虹便知道那是姚家的老太爷,孩子们的祖父。

    她识趣地告辞:“我改天再来。”

    那老人挥舞手中的拐杖,轻蔑地拨弄纸箱,“移民?有什么好移?”

    卫剑虹不敢抬头去看简少海的表qíng,忽忽离去。

    傍晚,她同丈夫李日诚说:“真可怕,简少梅举目无亲,独自挣扎。”

    “个个成年人都一样啦。”

    “可是我们家少了那些无聊的亲戚串门。”

    李日诚咭一声笑出来。

    “咦,有什么好笑?”

    “你忘了府上的嫂子了。”

    卫剑虹当场噤声。

    那日她嫂子笑得两颊肥ròu不住颤抖,特地来到她家,指着她鼻子说:“蠢婆,这种钱你就赚不到啦。”

    那嫂子不知同娘家什么人合伙炒卖楼宇,据说赚了七八万港币,“我老公都称赞我能gān。”

    剑虹那日刚自公司会计部领到近三十万的花红,她端的好涵养,只是笑,“我的确比较笨。”

    事后李日诚问:“你为什么不把支票给她看看?”

    “我才没有那么无聊。”

    “好堵住她的嘴呀。”

    “人家会笑我的,我是在外头做事的人,无端端同家中村妇争风,不管谁是谁非,也都是我不当。”

    “可是你明明生气。”

    “我在奇怪大哥怎样同这样的女子作伴。”

    李日诚倒是很豁达,“到头来,也只有她为他生儿育女,主持家务,你这个妹妹再能gān,不见得会为他斟一杯水吵一碟菜,在这世上,他只有她.她也只有他。”

    卫剑红有点凄凉,说真的,半夜有什么病痛,也不过是夫为妻找医生,妻为夫递药丸。

    既然如此,何必理别人怎么说。

    这个时候,李日诚问:“简少梅几时动身?”

    “下个月初。”

    “他们在多伦多有无亲戚?”

    “没听她说遇。”

    “谁接飞机?”

    “包一架白牌好了,六十元加币一个钟头,一家四口连八件行李都舒舒服服。”

    李日诚点点头,“真的,何必欠人人qíng。”

    “一定会活下来。”

    李日诚说:“当然,且活得很好。”

    剑虹却不能忘记那老人用拐杖去挑行李的qíng形。

    对他来说,移民当然是多此一举。

    他有几岁?八十,八十五,九十?一脸寿斑,已老得不能再老,老得一颗牙也没有了。

    移民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他当然只希望儿孙近在咫尺,好吃吃茶聊聊天,自私?他已经耋耄,自私也似乎是一种权利,还剩下多少日子呢!子孙如非不孝,理应陪着他。

    可是他们要走了。

    他们也许不能回来送终。

    那是多么令老人悲愤的□件事。

    他根本不要去体谅儿与媳。

    那么,简少梅又怎么想呢?

    卫剑虹叹一口气。

    过一年半载,她也要学少梅那样动身,届时,她家中的四个老人不知怎样想。

    一位同事同少梅说:“旅途中牵挂老人,巴巴的算准了时间打长途电话回家,老人反应冷淡,只是问:这种电话打回来,要不要五十块港元?当然,他们心想,你们到哪里都带着不懂事的孩子,把父母撇家中看门口,一两个电话算什么?”

    李日诚见妻子怔怔地想心事,不由得提醒她:“太太,别làng费休息时间,明天一大早,不知多少事要做。”

    真的,每早闹钟一响,少梅下chuáng,双脚落地,工作即开始,为两个孩子打点早餐校服书包……忙得作小跑步扑来璞去,又得打扮自己,这里抽一分钟扑粉,那里借十秒钟添些胭脂。

    听到早上的惨况,她婆婆淡淡地反问:“你不是有佣人吗。”丝毫不表示同qíng。

    可是有佣人不表示太太可以得道成心。

    佣人也忙,忙着替他们做早餐,忙着替孩子准备三文治,忙着打扫洗衣。

    婆婆接若轻描淡写加一句,“一家三个大人管两个孩子还一头烟,难为我那个时候一个带五个。”

    你苦,她比你更苦。

    剑虹又不能同她说:“老奶奶,你一天可不必花十个小时在工作上赚月薪贴补家用。”

    更加不得了,这变成影she丈夫无能。

    剑虹从来没想过放弃工作,她在家中排行最小,李日诚也是,夫家娘家一共十多个不做事的女xing,日日无所事事,时间一样làng费,家用涩,便克扣老人零用,家庭聚会,见剑虹手段略阔绰些,便拍手讽刺剑虹曰:“生女好,还是生女好,哈哈哈哈哈!”

    剑虹望之生厌。

    她发誓做到五十五岁才退休。

    有收入才有尊严。

    可是老人嫌她太忙,忙得无暇斟茶递水。

    剑虹问丈夫:“为什么他们不体谅我们?”

    只听得一声大大的呵欠,“谁?快睡吧。”

    剑虻笑出来,“真是,管谁不孝敬谁呢。”

    一个翻身,立刻熟睡。

    第二天中午,接到少梅电话,“我出来取飞机票,有没有半小时共进午餐?”

    “我马上去订位子。”

    一见面,少梅便点着一支烟。

    “喂,人家戒还来不及呢。”剑虹提醒她。

    “压力大,抽支烟,轻松点。”

    剑虹十分了解。

    少梅低头说:“真的要走了。”

    “才十六小时飞机,别噜苏。”

    少梅说:“人总有别离qíng绪。”

    剑虹顾左右言他,“你记得公司里的姬丝汀娜许?”

    “谁会忘记那样巴辣的人,她是公司里第一个移民到多伦多的先锋。”

    “她的移民理由才新鲜呢。”

    “说来听。”

    “前夫不住挽人向她要钱,她索xing一走了之。”

    少梅点头叹日:“有笑有泪。”

    “我们算是幸福的了。”剑虹感喟。

    少梅答:“我很明白这个道理。”也只余叹息。

    “切记到了那边,先好好休息一个月,然后开始新生活,明年才大展鸿图不迟。”

    少梅用手抹一把睑,“姚永标夜夜失眠。”

    “紧张嘛,那是必然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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