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慧敏的父亲曾经是个出租车司机,在她高三的时候因为一起车祸离开了她。
车祸是一个半夜在马路上晃dàng的酒鬼造成的,陆父为了避免撞上忽然跑到马路中央的酒鬼,qíng急之下将方向盘转向了路边的大树,驾驶座的位置正好与树gān相撞,送医之后因抢救无效身亡。
扫墓的时候是余田田亲自陪着陆慧敏去的。
墓园位于城郊的半山腰上,两人上爬上去的时候已经气喘吁吁了。
陆慧敏今天格外沉默,余田田拧开矿泉水的瓶盖,递给她时拍拍她的肩,“别难过,你爸是个善良的人,死了也会上天堂的。”
陆慧敏白她一眼,“我爸不信基督教。”
“说不定上帝看他那么善良,就忽略了宗教问题,直接把他接上去了呢?”
“呵呵,你真幽默。”
陆慧敏径直往墓园里走。
穿过青青的糙地,曾经鲜活的人如今都化作丰碑静静地伫立在这片土地上。
她在那头跟爸爸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余田田给她留了点私人空间,一个人站在台阶上看着这个地方。
余田田没有经历过死亡,她所在的儿科没有因重大疾病离开人世的孩子,她也没经历过亲人的离去。
墓园对她来说只是一个悲伤的地方而已。
她看看蓝天,看看远处的树林,看看在墓园里零零星星穿行而过的人,最后看见了熟人。
起初并没有意识到那是谁,直到她思索了片刻。
陈璐瑶……好像是叫这个名字吧?自称是陈烁的妹妹。
她身旁站着两个男人,年轻的那个是她的未婚夫,年纪大些的那个……余田田一顿。
长得和陈烁有几分像。
她地站在原地,远远地看见他们把花摆在低处一个墓碑前,停留了片刻,然后就离开了。
回头看看陆慧敏,确定她一时半会儿还不会结束和父亲的唠叨时,余田田慢慢地下了台阶,走到了路边的那个墓碑前。
其实只要一眼。
只要一眼,就能辨别出照片上的女人是谁。
因为她和她的儿子长得非常像,那双眼睛都是一模一样的明亮动人,更不用提其他那些如出一辙的面部细节。
原来陈医生的妈妈也不在了啊……
余田田呆呆地看着照片上的女人,然后陡然想起了,既然今天有人来拜祭她,也就是说今天是她的忌日?
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四处看看,并没有发现陈烁的踪影。
陆慧敏在上面的台阶上叫她,看她走进以后,问:“你在下面看什么啊?”
余田田想说什么,顿了顿,又摇摇头。
墓园的大门在石阶最底部,各条小道通向不同的地方。
站在大门外最后一次回头时,她远远地看见似乎有人站在刚才的那座墓碑前。
是他吗?
他们错过了?
她想要多看几眼,却被陆慧敏拉着快步走了。
“走走走,我爸说我最近瘦了,必须多吃点好的补一补。”
“……什么时候说的?”
“就刚才啊,他用一种担忧的眼神望着我,告诉我我又瘦又穷,钱都拿去玩网游了,只能靠友好的室友请客了。”
余田田摸了摸钱包,掏出两块钱,“请客没问题,拿去,脑科挂个号,有病趁早治。”
***
星期天晚上,余田田收到了陈烁的短信。
“你还记得你当初写年终总结的心路历程吗?”
余田田弯起嘴角,趴在沙发上回复:“当然记得,多亏了陈医生的悉心教导嘛!”
几分钟的时间里,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屏幕,直到它再次亮起。
她第一时间打开了短信。
“那就好,今晚少吃点猪油,别把脑子糊了。”
陈医生的嘴还是一样欠。
余田田换了个姿势,躺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冥思苦想了几分钟,回复:“聪明如我,糊点猪油才能让身边的人深刻意识到人与人之间的差距也不是那么明显,所以陈医生你放心,为了让你在我身边的时候不那么自卑,我会尽量多吃点猪油的。”
发完以后,她被自己的机智乐得哈哈大笑,陆慧敏从电脑前抬起头来,死鱼眼状盯着她。
“不这么傻bī我们还能是朋友。”
余田田没搭理她,因为陈烁的短信又到了。
她兴致勃勃地打开来看。
“余护士,有空多来我们外科坐坐,有机会我替你做个开颅手术,看看你的脑袋里究竟塞了多少只没被消化掉的jī小腿,才会导致你莫名其妙的自信。”
她又开始新一轮的哈哈大笑,笑完继续冥思苦想怎么机智地回复。
陆慧敏在一旁静静地看她片刻,觉得她的疯魔可能有一点别的什么苗头。
然后就到了周一。
早上八点半的全院大会,余田田换好衣服,和陆慧敏一起去了医院。
她们俩坐在靠后的位置,陆慧敏打呵欠,她在前几排搜寻陈烁的影子,然而并没有找到。
院长上台了。
照常发表了一段老生常谈的开场词。
前排脑科的几个医生又开始埋头玩手机。
余田田有点困。
就在她纳闷陈烁怎么还没来的时候,麦克风里忽然传出院长的一段话。
“半个月前,我们从年终总结里照例评出了优秀作品,鉴于今年已经开创了张贴评优作品的先河,我认为我们不妨再开一个先例——请获奖的医护人员上台来,为我们展示一下论文的中心思想,以及完成论文的心路历程。”
白发苍苍的院长和蔼可亲地说着这番话,目光在人群里巡视一圈,经过余田田的时候,微微停顿片刻。
她一愣,再也没有了困意。
作为最佳总结的获得者,张佳慧理所当然应该第一个上台,但她既没有事先得到通知,又没有心理准备上台演讲,所以当即怔在了下面。
院长看着她,声音平和地再念一遍她的名字。
张佳慧迟迟没有动。
余田田知道她为什么没有动。
那篇总结包含的内容很多,去年一整年她所经历的各种失误与失败都在其中。也许因为内容太多而显得有些杂乱,思路并不清晰,不过是时间顺序罢了。
而那些被她记得清清楚楚的时间线索,对于张佳慧来说不过是一堆杂乱无章的记载。
脱离了原稿,张佳慧说不出来。
院长还是温和地站在台上,目光慢慢移动到了余田田的身上,他弯起嘴角轻轻一笑,说:“那么,还是请我们真正的最佳总结获得者上台做做心得报告吧。”
全场愕然。
麦克风里一字一顿、不清不重地传来六个字:“到你了,余护士。”
余田田慢慢地站起身来,看见院长那双饱含笑意的眼睛。
她有些不知所措,呼吸也急促起来。
但这并不是什么难事,不是吗?
一个月。
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每个huáng昏她都将自己关在那间治疗室里,起初是沉浸在陈烁的轻蔑与侮rǔ中,决心奋发图qiáng;后来却慢慢地在这个过程里磨灭了愤懑,转而意识到自己的不足。
如果她足够好,又怎么会被人挑出刺来?
如果他不挑刺,她又怎么会明白自己的不足?
这又仿佛是一个默契十足的巧合,她懵懵懂懂地开始努力,然后找到了目标。
那个目标总结起来不过是短短十字:
行医如做人,步步需谨慎。
余田田站在台上,听见自己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会场。
那十个字。
那十个字足够响亮,响亮到几乎每一双注视着她的目光里都带着赞许。
她都忘记了自己是如何絮絮叨叨地说完这一切的,从一个毒舌医生对她的轻蔑到她决心发奋努力,从她踏进图书馆重拾昔日的专业书籍,到如今经历了失望以后,又重新站在台上迎来了希望。
她听见会场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如雷鸣般萦绕耳边。
她还在人群中搜索那个人的影子,可是没有。
依然没有。
她说完了,该下台了,可她忽然转身小声问院长:“那个,请问你知道陈医生现在在哪里吗?”
院长眨眨眼,“全院大会都敢不来,我猜那小子现在理直气壮地在手术室呢。”
余田田笑了起来,由衷地对他说:“谢谢你,院长。”
然后拔腿就跑,飞快地跑出了会议室,迫不及待地奔向了二楼外科。
可是到了之后,又迟疑了。
她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晃dàng着腿,想着见到他之后要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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