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些,再紧些_亦舒【完结】(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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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来想第二天才开工,可是忍不住动手拆了开来。

    他对于电脑内部组织了如指掌,实在有天份,什么是什么,一清二楚,一下子把记忆部份拆下来放一边,再迅速修补其它零件。

    壳子烂得一塌糊涂,字盘不值得花时间修理,配上同款的也就是了。

    这部三年前出产的手提电脑有何出奇?物主为何要花金钱修理?

    他把记忆零件放进自己的总电脑内。

    荧幕上出现“密码”字样。

    家力有密码总匙,难不倒他。

    可是,窥秘不是正当行为。

    不过,周秀山已把电脑jiāo给他,当然由他全权处置。

    他需检查所有零件。

    一按钮,荧幕出现一行字:“这是我第一个长篇小说,C”家力大奇。

    原来是一部长篇小说的底稿,怪不得那样珍贵。

    C是谁?

    一定是周字的英文缩写,那大眼少女会写小说?真看不出来。

    家力接上打印机,决定把小说原稿印出来再说。

    他听过许多写作人把原著卡在电脑里报销的故事,真可惜。

    为什么不写一张印一张呢?

    累了,他揉揉眼,拉开折chuáng,躺下去,进人梦乡。

    第二天,咖啡壶自动由时间掣开动,香气扑鼻,收音机响起来,陈家力睁开双眼。

    他伸一个懒腰,起chuáng。

    电子邮件里有同事殷殷问候——

    “好吗,我们已到直布罗陀,希望你也在,任志长等人”。

    家力斟出咖啡喝一口,笑笑。

    他打开报纸看当日头条。

    忽然想起那部长篇小说。

    打印机由他亲自设计,接到复印机上,一式两份,已经订装妥当。

    相当厚,真是长篇,颇有份量。

    自然,一本小说的份量不是指纸张重量。

    本想放在一旁,但一眼已被第一句吸引住。

    “妈嫁那年,我才七岁”。

    什么?

    家力再读一遍:“妈嫁那年,我才七岁。”

    他的鼻梁中心,像是被人大力击中一拳,突然而至的酸痛使他落下泪来。

    他怔怔地跌坐在椅子上。

    这个C怎么会知道他的身世?

    不不,不可能,当然纯是巧合。

    他到卫生间用冷水洗一把脸,斟出一杯黑咖啡,双手颤抖,翻开原稿阅读。

    陈家力生母改嫁那年,他正好七岁。

    父亲病故才一年,后来,他知道是因为经济qíng况欠佳,母亲有她的苦衷。

    自此他变了哑巴,三天不说一句话,低着头,怕别人看到他倔qiáng的眼神,静得象不存在一样。

    所以相安无事地生活到十一岁。

    然后,他要求寄宿读书,母亲马上答应,象是正中下怀。

    寄宿的头一年他长高了十公分,重了十公斤,脸色红棕,放了学留在cao场上打球,功课也大大进步。

    别的同学想家想得流泪,他至为诧异,怎么可能,对他来讲,家是羞耻的牢笼。

    中学毕业之后他顺利考取奖学金升上大学,好几年没有回家。

    那不是他的家,父母,也不是他的父母。

    成年后的陈家力努力把不愉快的记忆在日常生活中隔除。

    他一直很成功,直至读到这部小说。

    主角的处境比他更苦,他在字里行间找到许多共鸣,眼眶好几次润湿。

    文字的魅力真正伟大,能叫一个成年男子落泪,谈何容易。

    年轻的C何来这种功力?

    电话铃响了。

    “书呆子会所。”

    “书呆子,我是周秀山,”声音焦急,“电脑修妥没有?”

    这么心急?说好三天jiāo货呀,时限未到。

    “已经十二点了,有进展无?”

    不知不觉,好几个小时已经过去。

    家力答:“huáng昏给你送来。”

    “喂,”那周秀山抗议:“什么叫huáng昏、晨曦?说出一个正确、科学的时间可好?”

    “五点半左右。”

    “我在家等你。”电话啪一声挂断。

    小说是她写的吗?

    吃过午餐,家力把手提电脑彻头彻尾整理好,最后把记忆系统归原。

    一切象新一样,粗心点根本看不出来。

    就像陈家力,谁会知道他没有童年,看上去,他同所有一心向上的有为青年没什么不同。

    傍晚,他赶到宁静路三号。

    少女看到他,松一口气。

    再看到手提电脑,展开笑靥。

    “谢谢你。”是由衷的感激。

    “别客气。”

    “收费不便宜吧。”

    “单据在这里。”

    她看过数目,“啊,还算公道。”

    “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少女眨眨大眼睛,“请问。”

    “电脑是怎么毁坏的?”

    少女有点不好意思:“被我自三楼摔下去。”

    果然不出所料。

    她说下去:“我同男友吵架,生气到极点,随便抄起一件重物,想摔死他,结果没打中,电脑飞出露台,落在花园大石上。”

    陈家力听得目停口呆。

    小说作者真是她吗?

    “后来,气消了,他也再三向我道歉,可是,电脑也破烂不堪,到处求救,都推荐书呆子,果然没令人失望。”

    少女付他现款。

    他们之间的关系仿佛已经结束。

    少女又说:“有需要时一定再找你。”

    陈家力不得不告辞。

    回到货仓,他把那篇小说读毕,qíng绪波动到极点。

    他认识出版社朋友,本想把作品头十页传真给他们批阅,可是转头一想,又按捺下来。

    这是人家的未发表作品,怎么可以私下传阅?总得先经过原著人的同意才是。

    家力躺在沙发上,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寂寞孤苦,儿时的彷徨无助,历历在目。

    母亲出嫁那日,搽上脂粉,换上新衣,众亲友在一旁赞道:“真像廿多岁青chūn女,看不出有孩子”,母亲笑了。

    家力记得他在一旁瑟缩地看热闹。

    大人对他说:“你留在家里吧,别捣乱。”

    那真是他生命中最长的一天。

    母亲在早上八九点钟出去,一直到深夜才回来。

    他偷偷起来张望,想与妈妈说一句半句话,但,那个男人在她身边,从那天起,母亲的手一直没有再接触到他的身体。

    这种事他本来早就忘记,埋葬在童年的荒原里,可是现在因为一本好得不能再好的小说,又自仓底挖了出来。

    男人有时比女人难做。

    找谁去倾诉心事?人家会笑他,男子汉大丈夫,吃一点苦,得些磨练,将来方成大器,有什么好抱怨。

    第二天,家力压抑qíng绪,提着工具箱,出发去工作。

    他想念那班同事,希望他们早些回来。

    回到家,再次重读那本小说,看得滚瓜烂熟。

    傍晚,他接了一通怪电话。

    “书凯子会所?”

    “不,是书呆子会所。”

    “我姓周。”

    家力认得她的声音,微微笑,“周小姐,你好。”

    “你是修理我手提电脑那人?”

    家力觉得奇怪,为何明知故问?“是,在下正是。”

    “电脑中少了样东西。”

    家力马上说:“不会。”

    对方冷笑一声,“你想想清楚”家力突然觉得心虚。

    “你怎么可以偷印我的原稿!”

    糟,没想到她电脑中会有防盗窃装置。

    “你盗印了两份原稿可是?”

    家力鼓起勇气,“是。”

    对方见他坦白承认,火气稍减,“立刻归还。”

    “是,我立刻到宁静路来。”

    不过,小说已经印在他的脑海中,可怎么办?

    他把原稿放进一只大信封里,开车到宁静路。

    周小姐在门口等他,走近几步,看清楚了,才发觉不是周秀山,两个人长得非常相象,可是她头发较长,年纪约大三四岁。

    家力怔住,这才是真正的C?

    那女子像是没想到书呆子外型如此英俊潇洒,也是一愕。

    家力自我介绍,把大信封还她。

    她正要转头回屋,家力又加一句:“好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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