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人儿_亦舒【完结】(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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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电梯还不来。

    郑太太站得离我很近,把整张脸探过来,像是要数我面孔上的雀斑,我趁机会也

    看到她至少有四只门牙是假的,而且没有刷gān净。

    男人看不到这些,我心想,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是完全不同的。

    那太太在我眼中,已经不能给分数了,但男人的感觉如何?

    电梯叮的响起来,我如释重负。

    年轻的珍妮一个箭步冲进来,电梯门差些夹到她。

    "那老妇还在等郑旭初?"她随口问。

    女人一过三十,在她们眼中,便一律是老妇,杀无赦。

    "是,"我答,"我这个老妇就不必等人,老身下班马上走头,无他,老身一遇

    天气变,总是腰酸背痛,老身──"

    "去你的!"她用手臂撞我一下。

    这种嗲劲我是可以接受的。

    郑太太见到丈夫浑身发苏的样子,我就吃不消。那幺一把年纪,骨头都硬了,真

    是,多幺吃力。人老声线也老,沙哑喉咙本来也xing感,但她偏偏要提高几个音阶来说

    话,弄得似半雌雄。

    "你不喜欢她吧?"珍妮向我陕陕眼。

    "不喜欢谁?"我假装不明白。

    "那老妇。有一阵她误会老郑同你有一手,连吃中饭时间也来盯着,叫你不好

    受。"

    "早忘了。"

    "你真算是大方的了。"珍妮说,"载我一程,如何?"

    "是我的荣幸。"

    从没见过这幺护忌的女人。一天到晚给丈夫招麻烦。

    为只为有一次她上来接老郑,我刚好与他一齐散会出来,嘻嘻哈哈地不知在笑哪

    一个客户老土,被她看见。接着三个月就没有好日子过,日日跑来坐着,乌眼jī似盯

    牢我,双眼似要放飞箭似,嘴里说些风言风语:

    "张小姐,我同郑旭初是十多甘年夫妻了,一直很恩爱。"

    "张小姐,这年头,做人太太很难,你说是不是?头那些女孩子,都愿意无条件

    接受有身分地位的男人呀!"

    "张小姐,你可有男朋友?似你这般人才,要不要找介绍人给你?我有个表弟,

    人是古板点,但老婆本是早存在那里的。"

    老郑一味向我道歉。

    他是个英俊的男人,不拘小节,器量大,工作负责任,老板及伙计都喜欢他。

    我总是说无所谓。

    坐在我身边的珍妮说:"我是你,反正不吃羊ròu也一身骚,gān脆把老郑俘虏过

    来。"

    "这种想法是很危险的。"

    "老郑这人可爱,你知道吗?他连跳水都得过奖牌。"

    "大伙儿去坐船,他很少参加。"

    "郑太太是见光死,又怕紫外光催促皱纹生长,所以总共见过她一次,穿件露背

    装,背上的ròu松得像是要掉下来。"

    地心吸力日子有功。

    "郑太太老想旁人误会她是廿九岁半,标准未免订得太高一点,如果她只想观者

    当她三十九岁半,那比较合理。"

    "保养得不错了。"我说。

    "真的,'"珍妮不经意地说,"我母亲看上去老得多。"

    她比老郑大?还是差不多?

    "他们俩在六八年大学毕业,那年我五岁。"

    珍妮说。

    "你怎幺知道?"

    "老郑说的。"

    我改变话题,"你同潘公子走得怎幺样了?"

    "哈──"她乐了。

    珍妮是奇才,有本事在美国念四年大学而不费父母分文,每学期有不一样的男人

    替她jiāo学费。回家来半年转一份工作,总有男xing上司在背后撑腰,薪水与派头不成比

    例,一个男友送车,另一个替她加油,再一个为她签单子买衣裳,吃饭喝茶的陪客又

    不同面孔。

    生这样的女儿到十五岁便完全独立,是一种福气,有些女人住在父母家中一坐便

    三十岁,那同珍妮有云泥之别。

    不过也要付出代价的,否则怎幺解释她面孔上不符年龄之沧桑。

    我奇怪她们怎幺看我。

    我问珍妮:"我是怎幺样的一个人?"

    "再不努力,就得登记做老姑婆了。"她坦白得惊人。

    "啊?"

    "人是好人,脾气未免躁些,有时以为你会跳得八丈高,却又无事,但无端端你

    又会为小事认真。"她说下去,"不懂打扮,穿得太朴素,然而很整齐gān净,女人会

    喜欢你,你没有威胁xing。"

    "谢谢谢谢。"

    我放她下车。

    我很感喟,这样明哲保身,郑太太还是怀疑我,面子太大,叫我担当不起。

    回到家中宽衣解带洗尽铅华,啪地扭开电视,开始我宁静肆意的私生活,电话却

    响起来。

    我随它去,假装没听见,但这一次它实在响得太久,令我沉不住气,拾起听筒。

    "我是郑旭初。"

    "老郑,我已经下班了。"

    "对不起,我们还在开会。"

    什幺?我看看腕表,七点了。

    "有一组数字,非你不可,你记不记得去年美国母公司建议购置的那一批电

    脑──"

    "老郑,我已经下班,况且我不把档案带着满街跑,你好不通气。"我不耐烦。

    他还没下班,那是他的事,对我来说,超时工作代表无能,公司应问他收取电费

    租金。

    "只此一回,下不为例,你可不可以来一趟?我们会议牵涉到你那边的事,要你

    来说几句话,副总经理在这里呢,你不会白做好人的。"他语调很急。

    我沉吟一下。

    谁不勤奋?谁又会做错事?能不能早升职,就得看这种额外服务了,左右不过是

    闲着,也罢,走这一趟就是了。

    我说:"我廿分钟内到。"

    又再把盔甲披上身出门。

    匆匆停好车,上办公室,在大堂中忽然有个人影向我扑来,我吃一惊,下意识往

    后退,手袋掉在地上。

    那人是郑太太!她还在等她丈夫,真不可思议。

    我一直按捺着的怒火终于升上来,向她喝道:"你gān什幺?这是别人办公的地

    方。"

    她呜咽地扯住我外套,"旭初还在里头吗?"

    她简直有病,经验告诉我,人到了这种地步,jīng神已很有问题,能够忍让便忍让,

    免得通狗跳墙。

    我说:"老板在里头主持会议,我也是奉召赶来的,郑太太,我看你不如先回去

    休息吧。"

    我推开玻璃门进去,不yù再多看她一眼。

    太空闲了,那简直是一定的。世上那幺多事可做而她不去做,这是什幺毛病?光

    是睡到日上三竿,就已经是不会腻的嗜好之一,还有什幺不足。

    一到会议室,看到老板的面孔,jīng神立刻吊起来,把仅有的体力抖擞,压榨细胞,

    以最佳状态把我的知识灌输给他们。

    这些人明明采得死脱,但又不能给他们知道他们笨,还要以征询般口吻,商量尊

    重地告诉他们,错误在什幺地方。太能gān了,我太能gān了,每次开完会我都惊叹自己

    这种虚与委蛇的功夫。

    长话短说,会议结束时已八时四十五分。老板正式向我道谢,一切劳累得到报酬。

    我回自己房间吸烟。

    看着青烟上升,我嘲笑自己:你在gān些什幺?即使生活艰难,也不必做得这幺落

    力ròu麻。赖什幺人在江湖,江湖没有谁不行呢?还不是天xing庸俗,喜欢往上爬。不过

    整个社会是拉下补上的,若果没有好功利的一群,名士派的生活必定大受影响。这许

    是惟一的开脱。

    有人推开我房门。

    我抬头,"老郑,你还不回去?郑太太在外头等你。

    "真谢谢你。

    "不客气。"我说,"你太太等你好几个钟头了。"

    他用双手擦擦面孔,形容憔悴,十二小时工作,硬汉也觉疲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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