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电梯还不来。
郑太太站得离我很近,把整张脸探过来,像是要数我面孔上的雀斑,我趁机会也
看到她至少有四只门牙是假的,而且没有刷gān净。
男人看不到这些,我心想,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是完全不同的。
那太太在我眼中,已经不能给分数了,但男人的感觉如何?
电梯叮的响起来,我如释重负。
年轻的珍妮一个箭步冲进来,电梯门差些夹到她。
"那老妇还在等郑旭初?"她随口问。
女人一过三十,在她们眼中,便一律是老妇,杀无赦。
"是,"我答,"我这个老妇就不必等人,老身下班马上走头,无他,老身一遇
天气变,总是腰酸背痛,老身──"
"去你的!"她用手臂撞我一下。
这种嗲劲我是可以接受的。
郑太太见到丈夫浑身发苏的样子,我就吃不消。那幺一把年纪,骨头都硬了,真
是,多幺吃力。人老声线也老,沙哑喉咙本来也xing感,但她偏偏要提高几个音阶来说
话,弄得似半雌雄。
"你不喜欢她吧?"珍妮向我陕陕眼。
"不喜欢谁?"我假装不明白。
"那老妇。有一阵她误会老郑同你有一手,连吃中饭时间也来盯着,叫你不好
受。"
"早忘了。"
"你真算是大方的了。"珍妮说,"载我一程,如何?"
"是我的荣幸。"
从没见过这幺护忌的女人。一天到晚给丈夫招麻烦。
为只为有一次她上来接老郑,我刚好与他一齐散会出来,嘻嘻哈哈地不知在笑哪
一个客户老土,被她看见。接着三个月就没有好日子过,日日跑来坐着,乌眼jī似盯
牢我,双眼似要放飞箭似,嘴里说些风言风语:
"张小姐,我同郑旭初是十多甘年夫妻了,一直很恩爱。"
"张小姐,这年头,做人太太很难,你说是不是?头那些女孩子,都愿意无条件
接受有身分地位的男人呀!"
"张小姐,你可有男朋友?似你这般人才,要不要找介绍人给你?我有个表弟,
人是古板点,但老婆本是早存在那里的。"
老郑一味向我道歉。
他是个英俊的男人,不拘小节,器量大,工作负责任,老板及伙计都喜欢他。
我总是说无所谓。
坐在我身边的珍妮说:"我是你,反正不吃羊ròu也一身骚,gān脆把老郑俘虏过
来。"
"这种想法是很危险的。"
"老郑这人可爱,你知道吗?他连跳水都得过奖牌。"
"大伙儿去坐船,他很少参加。"
"郑太太是见光死,又怕紫外光催促皱纹生长,所以总共见过她一次,穿件露背
装,背上的ròu松得像是要掉下来。"
地心吸力日子有功。
"郑太太老想旁人误会她是廿九岁半,标准未免订得太高一点,如果她只想观者
当她三十九岁半,那比较合理。"
"保养得不错了。"我说。
"真的,'"珍妮不经意地说,"我母亲看上去老得多。"
她比老郑大?还是差不多?
"他们俩在六八年大学毕业,那年我五岁。"
珍妮说。
"你怎幺知道?"
"老郑说的。"
我改变话题,"你同潘公子走得怎幺样了?"
"哈──"她乐了。
珍妮是奇才,有本事在美国念四年大学而不费父母分文,每学期有不一样的男人
替她jiāo学费。回家来半年转一份工作,总有男xing上司在背后撑腰,薪水与派头不成比
例,一个男友送车,另一个替她加油,再一个为她签单子买衣裳,吃饭喝茶的陪客又
不同面孔。
生这样的女儿到十五岁便完全独立,是一种福气,有些女人住在父母家中一坐便
三十岁,那同珍妮有云泥之别。
不过也要付出代价的,否则怎幺解释她面孔上不符年龄之沧桑。
我奇怪她们怎幺看我。
我问珍妮:"我是怎幺样的一个人?"
"再不努力,就得登记做老姑婆了。"她坦白得惊人。
"啊?"
"人是好人,脾气未免躁些,有时以为你会跳得八丈高,却又无事,但无端端你
又会为小事认真。"她说下去,"不懂打扮,穿得太朴素,然而很整齐gān净,女人会
喜欢你,你没有威胁xing。"
"谢谢谢谢。"
我放她下车。
我很感喟,这样明哲保身,郑太太还是怀疑我,面子太大,叫我担当不起。
回到家中宽衣解带洗尽铅华,啪地扭开电视,开始我宁静肆意的私生活,电话却
响起来。
我随它去,假装没听见,但这一次它实在响得太久,令我沉不住气,拾起听筒。
"我是郑旭初。"
"老郑,我已经下班了。"
"对不起,我们还在开会。"
什幺?我看看腕表,七点了。
"有一组数字,非你不可,你记不记得去年美国母公司建议购置的那一批电
脑──"
"老郑,我已经下班,况且我不把档案带着满街跑,你好不通气。"我不耐烦。
他还没下班,那是他的事,对我来说,超时工作代表无能,公司应问他收取电费
租金。
"只此一回,下不为例,你可不可以来一趟?我们会议牵涉到你那边的事,要你
来说几句话,副总经理在这里呢,你不会白做好人的。"他语调很急。
我沉吟一下。
谁不勤奋?谁又会做错事?能不能早升职,就得看这种额外服务了,左右不过是
闲着,也罢,走这一趟就是了。
我说:"我廿分钟内到。"
又再把盔甲披上身出门。
匆匆停好车,上办公室,在大堂中忽然有个人影向我扑来,我吃一惊,下意识往
后退,手袋掉在地上。
那人是郑太太!她还在等她丈夫,真不可思议。
我一直按捺着的怒火终于升上来,向她喝道:"你gān什幺?这是别人办公的地
方。"
她呜咽地扯住我外套,"旭初还在里头吗?"
她简直有病,经验告诉我,人到了这种地步,jīng神已很有问题,能够忍让便忍让,
免得通狗跳墙。
我说:"老板在里头主持会议,我也是奉召赶来的,郑太太,我看你不如先回去
休息吧。"
我推开玻璃门进去,不yù再多看她一眼。
太空闲了,那简直是一定的。世上那幺多事可做而她不去做,这是什幺毛病?光
是睡到日上三竿,就已经是不会腻的嗜好之一,还有什幺不足。
一到会议室,看到老板的面孔,jīng神立刻吊起来,把仅有的体力抖擞,压榨细胞,
以最佳状态把我的知识灌输给他们。
这些人明明采得死脱,但又不能给他们知道他们笨,还要以征询般口吻,商量尊
重地告诉他们,错误在什幺地方。太能gān了,我太能gān了,每次开完会我都惊叹自己
这种虚与委蛇的功夫。
长话短说,会议结束时已八时四十五分。老板正式向我道谢,一切劳累得到报酬。
我回自己房间吸烟。
看着青烟上升,我嘲笑自己:你在gān些什幺?即使生活艰难,也不必做得这幺落
力ròu麻。赖什幺人在江湖,江湖没有谁不行呢?还不是天xing庸俗,喜欢往上爬。不过
整个社会是拉下补上的,若果没有好功利的一群,名士派的生活必定大受影响。这许
是惟一的开脱。
有人推开我房门。
我抬头,"老郑,你还不回去?郑太太在外头等你。
"真谢谢你。
"不客气。"我说,"你太太等你好几个钟头了。"
他用双手擦擦面孔,形容憔悴,十二小时工作,硬汉也觉疲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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