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陈尚翰来不及的摸索过来,急躁的说:"我闻到豆浆香,快盛给我。"
陈太太看到这个饿鬼,倒是宽慰,我朝她打个手势,避席而去。
何必尴尬,本来就是夫妇。
食物在厨房还有很多,我狠狠的吃了个饱。
女佣人进来说:"医生,陈先生找你。"
我连忙跟出去,他坐在书房内,捧着一杯绿茶。
听见我脚步声,他没头没脑的问:"是你吗?"
"我?"
"是不是你叫厨子弄这些食物,又是不是你通知他们我爱喝龙井?"他罕见的心平气和。
"不是我,我怎么会知道?"我忍不住笑。
"那么是谁?"
"厨子。"
"厨子说有人教他做的。"
"陈先生,我是医生,不是美食专家。"
他迟疑一下。"那么谁建议开车去兜风?"
"开车出去?那倒是好主意。"我说,"维持心qíng愉快,对你来说,非常重要。"
"你不是幕后主持人?"他面孔上露出失望的样子来。
"当然不是。"
他在说什么,他以为我对他特别好感,要做那么多的事来取悦他?
"坐下来。"他说。
我不去理他。
"请坐。"他又说。
多个"请"字又不同,我缓缓坐下。啥事需如此客气?
"告诉我,我下次动手术复元的机会是多少?"
"医生已经告诉过你。"
"一半一半?"
"也许。"
"有百分之五十机会,我会做瞎子。"
"另有百分之五十机会痊愈。"
"你知不知道做盲人的痛苦?"
"很幸运,我不知道。"
"真是生不如死。"
我没有回答,我拍拍他肩膀。
"我qíng愿死。"他用手掩住面孔。
这是他第一次露出惶恐。以往他只是发脾气来掩饰。
"晚上你想吃什么?"我说,"我叫厨子替你去做。"
陈太太站在我身后,很怜悯地看她前夫。
"你先出去,待我静一静。"
"好。"我看陈太太一眼。
陈太太与我走到厨房,跟我说买了新鲜莲蓬来做冬瓜汤,开头谈着食物,后来她渐渐崩溃,眼睛都红起来,声音中充满感qíng。
"他到底有多少机会?"她拉住我的手。
我立刻知道自己不该馋嘴,吃她做的点心,现在混熟了,不好应付。
"担心是没有用的,时间总会过去,到时你会得到真相。"
"我与他在一起的时日,从没真正关心过他,他对我也一样。到现在,不知怎地老觉得心酸。"她的眼泪揩gān又流出来。
事隔几年看是完全不一样的。
"眼睛要肿了。"我说。
"他又看不见,无所谓。"
"你是为了他吗?"
陈太太冲口而出:"这里只有他一个男人。"
所以,当她离开这座住宅,去到外边,自然会有许多不同的男人来招惹她的注意力,像以前,当她还是陈太太的时候,她就没有全心全意来对待过丈夫。
因为这场病,妻子奉命来服侍丈夫,丈夫自觉大限难逃,两人的距离陡然拉近,一切被原谅,一切值得宽宥。
等于把完全陌生的一男一女放在荒岛上,同舟共济,一定会发生感qíng,相依为命。
只是我看得出这里面的因由,她却不知道。
只是我看得出这里面的因由,她却不知道。
我温和的说:"同他坐开篷车去兜风吧,他在等。"
一言提醒了她,她立刻跑出去。
过一日我来看陈尚翰,他在书房中与妻子说话,呵!已进展到这种地步了。
当然,他不知道她是他的妻子,但很明显的,他发现她是一个有趣的女子,当初她吸引他不是没有原因的。
听见我进去,陈太太抬起头,有点不好意思,现在很少女人会得腼腆,真难得。
我问:"有什么新鲜的说话题材?"
陈尚翰闻言转过头来,他声调居然颇为喜悦:"是殷医生,"他转向陈太太,bī切的说:"告诉我,殷医生长得什么样子?"
我抢说:"你下个月就可以看得见了。"
陈太太也笑了,"她长得很漂亮。"
陈尚翰立刻说:"才怪。"
我马上板起面孔,"陈先生,我当然希望你心qíng好转,但请不要把你的愉快建筑在我的痛苦上。"
他一怔,扬声大笑起来。
在这种时候还笑得出来,真不容易,我有点佩服陈尚翰,但陈太太的魅力也不容忽视,她能在短短时间内使一个男人在绝望中觉得有生机,太不容易。
我给她一个羡仰的神色。她领会到,向我笑笑。
陈尚翰说:"梅小姐很风趣,她一早便来陪我聊天。"
原来陈太太姓梅。
陈尚翰又说:"梅小姐的声音有点熟,像一个人。"
我看陈太太一眼,故意问:"谁?"
陈尚翰侧着头,想了很久,摇摇头说:"记不起来了。"
陈太太略表失望,低下头。
她拉着我到糙地散步。
她心qíng很矛盾,一方面怕被他认出来,一方面又很不甘心不被认出来。
于是解嘲的说:"把事qíng调转来,叫我瞎了眼,他来服侍我,我也不会认得他,太意外,在他心目中,恐怕我早已死亡。"
我诧异,既然已经没有感qíng,何必在乎对方是否还记得她。
"我是不是一个容易忘记的人?"
我笑了。
我们在太阳伞底坐下,佣人送上来冰茶。
"他知不知道你住在这里?"
陈太太摇摇头。
陈家两只西班牙猎犬狺狺地过来表示友善。
我看着如画的风景,感慨地说:"什么叫天堂?这里就是乐园。"
"我曾在这里住过几个月,当时并不觉得有什么好,事隔多年,历尽沧桑,现在与你有共鸣。"
我提示她:"也许一切还不太迟。"
陈太太摇摇头,"你不懂得陈尚翰这个人,再漂亮的宅子,对他来说,也不过是一间酒店,他不会把它当家,他永远好动,不停滚动,并不想组织家庭。现在他身上有病,无可奈何,才留在屋内。"
"年纪大了,也许有变。"
"不会的,"陈太太说,"本xing难移,病一好,他就要变花样,我太明白他。"
我说:"希望你是错了。"
"错不了。玩久了,女人会累,会想静下来,但是男人不同,他们越玩越jīng,越玩越有兴致,跟着停不了的音乐变本加厉。"她很感喟。
我忽然发觉这一点:"你仍然爱他?"
"一直爱他。"她无奈的笑,"不然gān嘛回来?陈氏两老虽然答应给我好处,但我并不等于等钱用,有时候我也希望,回来照顾他,是为了酬劳。"
"何不对他直言?"
"不可能。"他停一停,"过去的事,是过去了。"
"他亦留恋你。"
"如果你肯陪他,同他解闷,在这种时刻,他也会留恋你。"陈太太真是个明白人。
看样子我低估她的智力,原来她一直明白这个关键。
"出乎常人意料,其实做患难夫妻并不困难,因有大前提需要对付,待他痊愈,试问还有什么可以把我俩拉在一起?"
我默然,开头还在微笑,后来自觉笑得勉qiáng,于是住嘴。
那边陈尚翰却由女护士扶着出来。
"嗯,"他叫,"你们聊天,为什么漏掉我?"
这双夫妻会进展到什么地步,谁也不晓得。我站起来散步回去,转头看到他们两人站在糙地上,阳光照进梅小姐头发里,形成一圈圈毛茸茸的金光,离远看,何尝不是一对金童玉女。糙地洒水器默默转着圈,一弯水珠急急地喷出来,与阳光接触后变为半轮虹彩,做他们两人的衬景。
本来何尝不是神仙眷侣。
我放下药品,吩咐看护几句,便打道回府。
陈尚翰的医药费用,将会是天文数字。
我师傅一向有医德,长途电话来询问他近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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