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职报告完毕,连我都忍不住问他:"陈尚翰会不会失明?"
"我会努力。"师傅说。
"你是不是最好的脑科医生?"我开玩笑地问。
"全球最好之一,"师傅说,"你不应有所怀疑。"
"万一,师傅,我是说万一。"
师傅沉没一会儿,"他会活下来的。"他不悦,放下话筒。
这我是相信的,他绝对会活下来。
人们其实比他们想象中要坚qiáng得多,苦难未曾来临之前,什么都号称受不了,后来还是活下来了。
在医院这么些年,见怪不怪,病人第一句话通常是:"医生,我会不会死?"
足以令人壮志消沉。
不知怎地,我很希望这个活泼乐天、自由自在、不羁任xing的花花公子会得复元,一切就像以前一样,有惊无险,过其美满的一生。
那么世上至少有一个快乐的人。
最好在复元之后,他与妻子恢复感qíng,好比童话中人物般好好的生活下去。
太奢望了。要开心的人永久开心下去,或是不开心的人忽然转为开心,实在太奢望了。
该礼拜天,陈先生与前妻到海滩去散步,至傍晚才回来。胃口很好,心qíng较佳。
星期一,我到陈宅,陈太太出去了,据说去买花,只有陈先生在图书室听音乐。
"你好。"我说。
他说:"你也好。"
"气色不错。"
"也许是昨天晒的。"
"服药没有?"
他答非所问:"梅小姐出去了?"
"她一会儿就会回来。"
"殷医生,你觉得她怎么样?"声音中有若gān盼望。
我故意说:"你叫我背后怎么说她?"
"她长得可美?"陈尚翰兴奋的问。
"你认为呢?"
"我又看不见。"他恼。
"你没有感觉?"我提醒他。
"感觉上我认为她很美,而你,殷医生,你一定长得像男人。"
"非常谢谢你。"我不甘心。
"别卖关子,"他说,"告诉我她是个怎么样的女人。"
"很漂亮很时髦,风姿极佳,xing格成熟而世故,约莫廿八九岁,厨艺一流。"
他沉默。
过一会儿他说:"她不像女护士。"
"因为你没有把她当女看护。"
"她是谁?"
"陈先生,别疑心。"
他挥挥手,"你来了有多久,殷医生?有没有奇怪,为何我没有朋友,没有亲人?"
我微笑,"这有什么稀奇?你病了不止一两个月,渐渐他们都不来找你,也是很正常的。"
"正常?"他悻悻然,"我可看清了他们的嘴脸。"
"下雨天是难找朋友一点,"我笑,"对人的要求不应太高。"
"你倒想得开。"他犹自怨怼。
我笑,"待你复元,他们又会回来。"
"我再也不要见到他们。"
他一时气愤而已,将来好了,朋友们只要为他开一庆祝派对,他便一切抛在九霄云外。
此刻他心qíng欠佳,免不了自怨自艾。
他又问:"我与梅小姐,外型上配不配?"
"很相配。"我说的是老实话。
他似乎宽慰了。
他的社jiāo活动等于零,注意力全部放在一个人的身上,心qíng与从前大大不同。
当时他抓紧椅子的扶手,咬牙切齿的说:"我愿意用我所有财产来换回视线。"
"别烦躁。"
我抬头张望,希祈陈太太快快回来。
她没有令我失望,捧着大蓬的白色花束走进来,扑鼻一阵清香。
她把瓶子放在陈尚翰附近的茶几上。
"你回来了?"他bī切的问。
"是。"
"有没有买到榴莲?"他露出笑容。
"有,还连带选购大把荔枝桂圆红毛丹芒果。"
"太好了,来,摊开来大嚼。"
我忍不住说:"再这样吃下去,会变成胖子。"
陈尚翰说:"奇怪,以前一直没发觉这些果子美味。"
可怜。
真没想到这两个字会与陈尚翰联系在一起。
陈太太也察觉到,立刻到厨房去捧出水果。
我转身要走。
"殷医生,"陈尚翰说,"留下来陪我说说话可以吗?"
我犹豫。
他gān笑数声,"我知你是医生,不是清客。可否宽容一下,把我当作一个朋友?"
我心软化,"陈先生言重了。"在平时真的难以高攀,此刻我变成他的知己。
陈太太捧着水晶盘子出来,"殷医生,请留步一起品尝。"
我选了半边石榴,喜其水晶胭脂般的颜色,把果子逐粒剥来吃。
陈尚翰开怀大嚼,他妻子小心服侍他。
我把陈太太拉在一角问:"他还没发觉你是谁?"
陈太太摇摇头。
"他有没有提起过前妻?"
"没有,我想他根本忘记曾经结过婚。"
"不会的,他同你还不熟。"
她笑。左颊上沾一点胭脂红,是石榴的汁滓。
不知怎地,她喜吃水果,但总难避免沾到果汁,总会留下一点痕迹。
"我很紧张,"她说,"我希望那一日早点来临,是好是歹,速战速决。"
"这种大手术,也得他身体可以应付才是,不能连二接三来做。"
"气压很低,很闷。"
我说:"我习惯在这种低压生活,看病人愁苦的脸,与病者家属共渡难关。"
"所以你们这份职业伟大。"
我问:"你知否陈先生连杯子带水的向我摔过几次?"
"我代他向你道歉。"她急急地拉住我。
"没关系,"我说,"我不会抱头痛哭。"
"殷医生,我在考虑,要不要留下来。"
我抬起头。如果她离开,这是第二次离开她所爱的男人,痛苦与第一次相等的。
我不出声。
"其实这事是很简单的,"她喃喃的说,"如果他痊愈,我就离开,如果他失明,我就留下。"
真可悲。我问:"为什么不可留下待他复元,然后再从头开始。"
"从头开始?殷医生,你没有恋爱过?牛奶发酵转酸之后,还怎么从头开始?"
"有些人是可以的。"
"有些人骗自己的技术到家。"
佣人进来说:"殷医生,医院有急事找你。"
我说我要告辞了,还有其他的病人要照顾。
"还有,"我说,"不要让他玩得太累。"
她送我出去。
过了三天,我师傅回来,带着一身太阳棕,五十多岁的人看上去还jīng壮无比,男人就是这点占便宜,双鬓白发使他更成熟稳重。女人行吗?
他详细检查陈尚翰。
陈与他妻子同来,心qíng惊恐,但还qiáng笑道:"唉,像验尸一般。"
陈太太脸色惨白。
师傅宣布:"下星期三,我将替你动第二次手术。"
陈尚翰隔一会儿问:"手术要历时多久?"
"约六小时。"
他说:"动手术的痛苦是,上了麻药之后,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机会醒过来。"
师傅说:"大部分的人都会转醒。"
"是,做活着的瞎子。"
师傅斥责他,"陈先生,如果你要帮自己的忙,就不得有这种悲观的想法。"
陈尚翰的双手颤抖着,额角冒汗,咬着牙关,过半晌,才透出一个长长的叹息。
师傅同他说:"星期二下午你进院吧。"
陈尚翰抓住他妻子的手不放。他说:"别告诉我父母,他们年纪已大,我不想他们担心。"
我说:"没有问题。"
"那我们走吧。"他神经质的说。
陈太太看我一眼,陪他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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