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玉林做了一个梦,看见自己站在一个宽敞的广场里,四边路人如鲫,每一个女人,每一个,都穿着粉红色的大衣。
玉林发呆,低头一看,发觉她自己也穿那件大衣,真吓一跳。
醒来之后,不知道这个梦是什么意思,她若坚持不长大,也没有人能够bī她,
这纯粹是私人选择。
小朱认为她是懂事、正直、理智、聪明的女子,与众不同,使她觉得好笑。
时机太迁就她,他刚刚看到她较好的一面,使他印象深刻。
说起来,还得多谢她那嗜穿的癖好,呵,还有,以及那件粉红色的新大衣。灯
美宝姑妈去世了。
独身,未婚,享年五十四岁,他们施家第三代共有堂表兄弟姐妹十一人,美宝姑的遗嘱十分奇突,大屋捐给慈善机关,但侄子外甥们可以到屋内去挑一件纪念品,无论什么,只要是屋内的陈设,不论价值,取了便可以离开。
施丰是美宝姑第三个哥哥的第二个女儿,她奉律师之命,于指定的日子与时间在大宅的门口集合。
小丰在众兄弟姐妹中,只算中人之姿,相貌比她突出的,大有人在,有一两个表妹,看上去简直像电影明星,讲到学问,起码有三位表哥已经获得博士衔头,都轮不到小丰。
她与她父亲都是家中比较普通的人物。最最聪明能gān漂亮的,也许是美宝姑。
在创业阶段,她很赚了一点钱,大宅华丽而堂皇,小一辈很乐意到这里来作客。
这是最后一次了。
来之前一夜,施太太问女儿:「你会选什么?」
小丰老实的答:「我不知道,什么都可以。」
「你的姐姐妹妹们可不会这样想。」施太太笑。
「她们聪明得多。」
施太太感喟地说:「她们的母亲也聪明。」
「没有关系,」小丰说:「美宝姑生前对我很好。」
十一位年轻人都到齐了,互相打过招呼。
张律师推开大门,说道,「请随便,不管是什么,都可以拿走,只准一件。」
小丰听见她三表姐笑问:「三角钢琴也可以吗?」
「没问题。」张律师答。
他们好象不大悲戚。小丰却心怀重压。
她缓缓走进大堂,这间大宅有七间睡房三间厅堂一个图画室一个书房,她都走遍了,知道陈设中有不少古董。
只见大表哥一个箭步上前,捧起了客厅中央那只青花的美人耸肩瓶,说声「谢
谢」,便笑着离去。
其余的年轻人纷纷效尤,并不打算逗留太久,匆匆检查有什么特别名贵的东西,犹如参加一个寻宝游戏。
小丰想,美宝姑真体贴,去世后都不忘提供这样好娱乐给他们。
只听得六妹小俭一声欢呼,她在书桌上一只纸盒内找到只翠绿玉镯。
小丰怔怔地在书房坐下。
架子上有不少宋版书,十分名贵,不知道有谁识货,捡了回家。
张律师看见小丰没有行动,诧异地问:「还不动手?当心好东西都被人挑走。」
小丰笑笑,不响。
「想念姑妈?」张律师猜到她的心事。
小丰点点头,姑妈生前最喜欢坐在书房内,点一枝烟,放一只轻音乐唱片,与她聊天。
小丰双眼润湿,「她还正当盛年呢。」
张律师叹口气。
「我有时觉得她其实相当寂寞。」
张律师拍拍她的肩膀。
不到半小时,年轻人都已经找到他们要的纪合品,包括十八世纪法国挂毯,一张齐白石的石榴图,钻石胸针,以及huáng金座钟。
他们高高兴兴的离去。
只剩小丰一个人了。
她难以取舍。
七八岁的时候,学习有困难,美宝姑自愿教她英文,每逢周末,她使到这间书房来,坐在桃木大书桌前,跟着姑妈,逐个英文字读,从那个时候开始,她说起英语来,便带标准牛津音。
张律师在她身后温和的说:「小丰,时间到了。」
小丰点点头,伸出手去,轻轻取过书桌上那盏台灯。
张律师再一次讶异,「它?」
这种台灯市面上仍然有得出售,数百元一盏,要多少有多少。
施美宝对它有感qíng,因为她当会计行学徒的时候,就在这盏灯的光线下挑灯夜战,所以一直把它带在身边。
小笑笑笑,「是,它。」
张律师会意,「你做得很好,它的确是最佳纪念品。」
「它伴了姑妈三十年,也可以伴我三十年。」
「来,小丰,我们一起走吧。」
当天回家,小丰便把台灯安放在书桌上。
施太太说,「我记得这盏灯,你姑妈靠它起家。」
「我也会靠它起家。」
「小丰,你的资质比你姑妈差远了。」
「我可以努力,人一,已百,将勤补拙。」
施太太笑。
在接着的一年中,那天那几个取得纪念品的少年人纷纷将礼物变卖。
当然只除了小丰,那盏台灯不值钱。
她每天在灯下做功课,说也奇怪,小丰有种感觉,姑妈好似就在她身边,七八岁时学英文的qíng形历历在目。
四年大学生涯一晃眼过去。
小丰毕业后找到工作,时常把文件带回家做到通宵达旦。
她苦笑着对台灯说:「你照过我姑姑不知多少无眠夜,现在又来照我,你最了解我们的苦与乐。」
台灯的铜座已生出氧化斑点,绿色的玻璃罩倒还十分完整,它当然听不懂小丰的话。
为着出入自由一点,小丰稍后决定搬出去住。
施太太并不反对。
小丰说:「我不能一直同父母住到八十岁。」
施太太问:「你不打算结婚?」
「没有理想对象,何必屈就。」
「有人照顾有个伴,总比独身好。」
「你放心,」施丰笑,「我会照顾自己。」
她把台灯小心翼翼带到新居去。
小小公寓里有一间书房,不设顶灯,唯一的照明工具,就是这盏台灯。
小丰渐渐学会喝一杯来松弛神经,有时,她也在公寓内招呼异xing朋友。
她没有爱上小林,但喜欢他说话风趣,外貌英俊。
他们因一次公事认识,第二天他便约会她,两人看过戏吃过饭,都有意思作进一步发展。
一天他如常送她回家,到门口,他抱怨:「你从来不让我进屋喝一杯咖啡。」
小丰笑笑,「请进来喝一杯咖啡。」
小林很聪明,他选了书房那张安乐椅坐下,开了音乐,等小丰自厨房做好咖啡出来。
他想了想,伸手熄掉台灯。
只余客厅的灯光隐隐约约透进来,qíng调不知多么好。
小林洋洋自得。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轻微的啪的一声,跟着,台灯亮起来。
小林一怔。
怎么一回事。
明明已经关掉,怎么又通了电,小林再度按下开关,熄掉台灯。
他扬声问,「施丰,咖啡做好没有。等了大半天了。」
施丰在厨房回答:「我这是蒸馏咖啡,就好了。」
她还没讲完,台灯又亮起来。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它的灯光,好象比一般灯泡刺目。
小林哼一声,「你不喜欢我?好,我也不喜欢你。」
他蹲下,把台灯cha头拉出来。
灯熄灭了。
小林得意地拍拍手。
他再次对台灯说:「告诉你,你可斗不过我。」
谁知就在这一刹那,台灯第三度自动开亮。
小林吓坏了,他退至一角,瞪着台灯,cha头明明悬空搁在地板上,与电源离得远远的,这盏灯不可能发光,这间屋子怪不可言,不能久留。
他转身想走,偏偏施丰捧着咖啡进来,两人一撞,咖啡泼翻在地。
「喂,」施丰惊问:「你怎么了?」
「我,我,我忽然想起有件要紧事,我先走一步。」
他满头大汗,匆匆拉开大门离去。
施丰莫名其妙,站在门口好一会儿,才回进屋内。
小林看见什么。
她推开书房的门,看到落在地上的台灯cha头,怪不得灯熄了,她把它cha上,书房登时大放光明。
施丰叹口气,早知不叫他进来。
没想到他坐到一半会得后悔。
自那天起,小林对她的感qíng明显降级,仍然非常客气,但已无亲昵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