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灵_亦舒【完结】(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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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有否知心友?

    「为弟的真心盼望你能早日拉拢天窗,可否选加州为蜜月之地?」

    这么婆妈的信不止一两封。

    他似乎真的为婚姻问题困惑。

    他父母一连介绍好些女孩子给他。

    看他道来:「……我想不是巧合,那些女孩子当中没有一个大学生。

    「父母挑媳妇,永恒地跟儿女挑对象的眼光不一样,学问他们不在乎,最要紧是脾气好,肯帮忙,千万不要到写字楼去表现自己,最好在店里做,捧盘碗、收账。

    「还有,肯生孩子。」

    「至理想是两年多抱三个,这里唐人社会大部份非常落后,同旧时农业社会没有分别。」

    「我的生活沉闷,在考虑第二次出走。」

    「你的生活一定多彩多姿吧。」

    「我们通信统共有四年,神jiāo已久,就是没机会见面,与其等你来到咱们这种闷地方,不如实际点动脑筋来你们那里玩是正经。」

    我立刻写一封很长很长的信欢迎他来。

    在这个期间,刘伯母托我替她把长篇电视节目录下来寄给她。我忠实地为她做齐。武侠的、言qíng的,一应俱有。

    刘家的小姐迷上某人的小说,亲自写信来叫我寄,她信中用语与某人的小说笔法几乎完全相同,可见中毒甚深。

    我也不怕烦,一一替她做到。

    我成了他们刘家的好友。

    离家别井就是有这个苦,接触不到乡土的文化,表面似没有损失,但日子久了,心底会得空dòng。

    在别人的国土上生活……也许第三代是可以习惯下来的,我们,我们始终心中怀念故土。

    再也没有比我与志qiáng更成功的笔友,维持那么久,感qíng有进展无退步。

    有时我比他更噜嗦,一封信写十页纸,像社会工作者那样开导他。

    说也奇怪,那时在火地岛,还可以说是通讯设备落后,通长途电话不便,是以从没听过对方的声音。

    此刻他在美国,我也没有那么做,其实很方便,拨十个八个数字,便可以听他的声音,但有没有这个必要呢?

    写信到底有诚意点。

    我与志qiáng两人心意相通,也没建议打电话给谁。

    到最后,我相信我们是会见面的。

    他会惊叫:「你是女身?」

    我暗暗发笑。

    不过事qíng不是我们想像中那么理想。

    不久刘志qiáng来函告知,他打算结婚。

    我很诧异。他竟会在父母安排下成亲,这同盲婚有什么分别?

    不过话要说回来,盲婚也没有什么不好,许多白头偕老的夫妇都是盲婚结合的。

    许多新派男女认为白头偕老是最容易不过的事,是吗,阁下去试试看,也得双方无过无错才可以共同生活,做人还求功不成,但求无过已经上上大吉。

    我非常怅惘,本来我想过几个月去探访刘家,现在看来,这念头只得打消。

    试想想,人家正在筹备婚礼,忽自远方来了一个自称是男方多年笔友之女人,而这个女人,人们又一向以为她是男人……

    太曲折离奇,我反对做这么戏剧化的事。

    结婚,就这么样两个人走在一起。我也希望有这样的机会,不必打着灯笼到处找。

    我的家人从不为我cao心或担心。

    自幼我是独行侠,家里兄姐比我大一大截,他们都受传统教育,有传统思想,单我一个人,做什么都比他们快几拍,在他们眼中,我惊世骇俗,大胆妄为,落得悲剧下场,实是咎由自取,与人无尤,不值得同qíng,而居然被我闯出一条路来,不禁啧啧称奇,形成一条鸿沟,更加无法jiāo通。

    自幼我是寂寞的,无法与人同声同气。

    志qiáng结婚后,也是停止写信之日。

    婚期定在十月。

    我qiáng颜欢笑地去信:「这次可得给我一帧照片了吧?」

    刘家寄来帖子。

    真有办法,住在美洲,也可以印得到大红烫金的中文帖子,你说,华人是不是移民到天不吐都不肯放弃原有的风俗?纽约的唐人街超级市场往往供应元宝腊烛香,不由你不服。

    我送了厚礼,那是两张绣花被面,一张百子图,另一张是鸳鸯戏水,一张粉红,另一张湖水绿,十分娇艳,喜气洋洋,配得天衣无fèng,比起中国社会的婚礼更加传统。

    这一段时间志qiáng没有给我来信,由他小妹写信给我。

    她说:「新娘子的父亲是新移民,在台北开当铺,来到加州,也大展鸿图,做同样的生意。

    「他女儿廿三岁,会得说英语,本来打算升大学,后来同我一样,在初级试就没跟上,反正三年大学不代表什么,长期在我们店里洗碗的,不少是美术系的博士,除了念顶尖科学,否则很难闯出路来。

    「嫁妆很钜,因觉与夫家同住不方便,她父为她在近郊买了一座洋房,布置顿过得去。

    「她会在我们店中帮忙。

    「她长得微胖,人很不错,温柔,我们相当喜欢她。」

    正是他们所需要的媳妇。

    多么好。

    志qiáng在婚后才同我说:「很彷徨。要爱护她,我知道,但我们从来没有恋爱过。

    「希望盲婚再一次成功。

    「午夜时常惊醒。」

    我起疑心。

    自返家后他就没有开心过。

    这里面有文章。

    我慢慢的往回追思,打什么时候开始,他成了问题人物?自返家后。

    不久,自发生意外后,油田失火,他受伤。

    一定与他的伤有关,他一直没提到是什么伤。到现在我相信是永远留下痕迹的伤,否则他不会沮丧良久。

    我终于不再忌讳,写信问他:可否告我,伤势到底痊愈否,我与你无所不说,不应隐瞒。

    他崩溃下来。

    信收到,我阅后双手颤抖。

    他说:「我失去右腿,自膝以下被切除。」

    我发了一身的汗。

    没想到事qíng会坏得那样。失去一条腿!亏他还肯同我通信,如正常人一般生活,我佩服他的勇气,难怪他qíng绪低落,原来一切一切都有因由。

    可怜的志qiáng。

    他还作更大的透露:「我的新娘,与我同病相怜,很难找到健康人为对象,亦无谓一辈子欠负人家。

    「因与遗传无关,我们可以获得完全健康的孩子。」

    我为他哭泣一整夜。

    亦为刘伯母难过。试想想,儿子好好地出去,回来时完全不一样,不再是一个正常的人。

    但我在信中毫无露出戚容,如常鼓励他。

    他是个勇敢聪敏的人,相信一定可以克服这个难关。

    自己的生活却越来越孤寂,不知为什么,一直没找到好朋友。

    不出我所料,他的信果然越来越少。

    我转了份工作,薪水较以前好。把公司新地址给他,他也没回覆。

    我替他高兴,有了家庭生活,身边有伴,何必逐个字写来同笔友倾诉,这是完全正常的现象。

    年终时他说会来看我,倒是意外。

    「——也是见面的时候了,我来采购一些必需的用品。」

    我很兴奋,一定要去接飞机。

    他不准我那么做,只答允一到-便约见我。

    争持半晌,约好在酒店大堂见面。

    到了时间,不禁觉得老土,笔友见面,哈,笑坏人。

    真的靠一枝笔便可以认识一个人?有时候深jiāo二十年,还似在五里雾中。

    人是会变的,受环境影响,有些人成熟有些人不,有些人靠毅力获得很大的成功,与他开步走的朋友却不,种种分歧,使友谊不能持续,不如人的那方自然酸溜溜,也不去追究深因,另一方亦只得一笑置之,所以jiāo朋友是困难的。

    我没有见过刘志qiáng,但是一认便把他认出来。

    他高大、英俊、廿余岁,穿得朴素但很有型,一件半新旧的凯丝咪呢大衣搭肩膀上,一见我便微笑地迎上来。

    咦,怎么没有惊异,怎么看到我不是男人没有意外?

    他装了义肢,完全瞧不出来。

    他叫我的名字。

    「喂!」我大嚷,「我是你的林兄。」

    「什么林兄,在第二封信就知道你是女孩子。」他笑。

    嘿!

    我瞪着他。

    他的睑上有点风霜,带有点憔悴,但更加显得有气质。与我心目中的刘志qiáng一模一样。

    我与他大力握手。

    我们坐下,叫了浓郁的咖啡。

    「你同我想像中一般漂亮潇洒。」志qiáng说。

    「你!」我有点难为qíng。

    「生活好吗。」他问。

    「托赖,过得去。」我说:「你这个人,明知我不是林兄,何必一直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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