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灵_亦舒【完结】(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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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刘志qiáng当然不是牧羊人(哈哈哈,牧羊人),那么他的职业当然是与开采石油有关。

    当地除了印第安人外,也有南斯拉夫人、西班牙人、英国及意大利人。

    真不能想像在那种地方长期生活是什么滋味。

    住在本市的人,非常高傲,除却巫山不是云,连北美洲超级大国都嫌闷闷闷。

    有一位表兄到加国的温尼柏念过书,回来诉苦说:「温尼柏不适合人类居住。」笑死我们。

    更何况是火地岛。

    他叫我们寄建筑材料给他,不是想在当地成家立室、落地生根吧。

    收到信也算了。

    但他继续又来了信。

    「最值得尊敬的林先生,」他一直误会我是男xing,「明知托你做这些事不该,奈何小弟在贵市没有亲友,只得劳烦阁下。弟在异乡为异客,想阅读中文刊物,可否代办,尤以武侠小说为上选,谢谢。」

    信中附着巨额美金汇票,足可买一百套小说空邮寄出。

    奇。

    既从本市去,又怎么会在本市无亲无友,恐怕他不想人知道他的踪迹,故此托一个陌生人办事。

    我买了整套新版的金庸小说替他寄出。即使从前看过,也不怕再读三百次,如果没有机会拜读,那此刻无异得到至大的宝藏。

    此外我又替他订几份比较没那么无聊的时事刊物。

    杂志社问我:「火地岛?!」

    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两星期后回信来了,仍称我为林先生,郑重向我致谢,不过没有再托我买什么。

    我在外国读过几年书,有经验。相信我,人到外地是会变的,渐渐思乡,在家不值一顾的东西,到了异国,立刻变得刻骨铭心,什么邓丽君的录音带、各式周刊、陈皮梅、棉袄,全部派上用场,动不动弹吉他唱起我的中国心我的中国肺这种歌来,滑稽得要命,现在想来,真笑大了中国嘴。

    不过那时有需要。

    我很同qíng刘志qiáng。

    过时过节,便用公司的卡片向他贺年。

    是这样成为笔友的,有两年多了。

    算一算,他在火地岛生活,也有四年整。

    不出我所料,刘先生在该处做石油厂的工程师,负责维修输油管,该地有一条长数千公里的油管,任何一公分出毛病都不得了,共有数十个工程师为它服务,刘志qiáng不过是其中之一。

    我是多么孤陋寡闻,没料到那种天脚底的地方居然有这么庞大的事业在进行中。

    他们公司的宿舍十分jīng致,年前进行维修,他便索xing订购东方色彩的瓷砖及配件来奢侈一番。

    薪水据说也比欧美高出百份之五十,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刘志qiáng一去便四年。

    他仍然把我当男人,因为我名字、职业,都似男xing。

    这样也好,免得两人之间有什么误会。

    男人本来不大肯写信,也许因为寂寞,刘志qiáng每个月总来一封信,有时半页,有时页半,写写身边的琐事及工作的进度。

    他笔触很生动,为人具幽默感,即使短短数句,也令人莞尔,我佩服他的jīng力及意志力,回信的时候,尽量模仿他的笔调,绝对不婆妈,免他起疑。

    圣诞我寄了丝棉背心给他。

    他回我一张相当大的羊皮,可以铺chuáng上当褥子。

    刘志qiáng并没有要回来的意思。

    他虽不说,但我相信故事中少不免牵涉到一件没有结果的爱qíng。

    为了她,他走到天之涯海之角去躲着独自伤怀,创伤痊愈后,他gān脆留下来做一个隐土。

    有时候烦起来,我也希望自己是他,离开这里越远越好,没有是非、误会、陷阱、嫉忌。

    但我到底不是他,当气温略跌,便觉寒风割面,吃不消,还到那种地方去呢。

    「两个」男人,竟通信那么久,真匪夷所思。

    在他那里,到南极洲去探险倒是方便。一小时船到达,如果冰山不挡道的话。

    中秋,我寄一盒月饼给他。重阳,金华火腿最好部份,多谢快速邮递服务,寄到时食物都还新鲜。

    我很含蓄的同他说,也许应当回来一次,出国五年,也足够了。

    也许前任女友已经是三子之母,事过qíng迁,还躲那么远自苦做什么。

    他来信说也许明年会得回家看一看。工作经验已经足够,异乡生活也尝够。

    他的家,出乎我意料,并不是本市,而是美国加州。

    他在六岁便跟父母移民,差不多二十年,难怪在本市没有亲友,原来笔友之间了解还不够深切。

    我只得说,希望他回家以后,继续通信。

    不禁有点怅惘。回家以后大约不会再写信了,顶多一个电话。只有在火地岛这种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地方,才会有余闲给远方的人写信。

    那是五月。

    然后到了七月,还不见他有信来。

    也许忙,我想。

    但是一晃眼,八月也过去,没有信,三个月没有音讯,使我这个笔友有点担心。

    怎么,忘记了,还是已经回家,忙于适应?

    我忍不住去一封信询问。

    这封信寄出之后,发觉感qíng投资已经太过份,连忙警惕自己,凡事要适可而止。

    九月,仍无信。

    我处之以淡,天下没有永生永世的事,这样结束也好。

    同事们诧异的问:「怎么不见你收火地岛的信?」

    我托辞:「那位亲戚回来了。」

    「请介绍给我们认识,真不相信那种地方可以住人。」

    这个叫刘志qiáng的人,一直没有消息,直至十一月。

    足足半年。

    他信中说:「林兄,油田大火,我受了一点伤,日昨出院,发觉有信,未及早覆,歉甚。弟伤势已复元,勿念。经此一役,决定速速返家,下次再写。」

    受了伤!

    火伤?难怪半年没有音讯。

    是何等样程度的伤?竟要休养六个月之久,可想非同小可。

    他都没有说,会不会四肢受到伤害?他亦没提。

    我非常关心这件事,不知道是否应该再去信。他提到要速速返家,恐怕会在最短的时间成行。

    可以做的不过是等。

    最讨厌是等。

    银行等排队,做工等升级,等,等làng子回头,等金价上升,从来没有愉快的等待,除出等孩子出世。

    我竟为此烦躁起来。

    后来又笑出来。能够写信,自然已无大碍,还替他担心做什么。

    故此也不再去想它。

    过一个月,信来了。

    这次发信地点是美国加州。

    仍然是短短几句,附着新地址,他离家四年,再次返去,恍如隔世。

    父母亲欢迎他,看到他行李中居然有武侠小说,不禁大声称奇云云。

    过几日来一封较长的信。

    「林兄:实不相瞒,我离家四年,有一个很大的原因。父母亲有一间川菜馆在此地,弟妹们都入了行,对酸辣汤、麻婆豆腐、四季豆、炒三丝等了如指掌,父亲还想bī我入行,说什么当教授还比不得抓锅铲有进账,为免争吵,索xing一走了之。

    「过去几年,要不是你的鼓励,恐怕jīng神支持不住。但毕竟因工受伤,虽有金钱上补偿,但险些儿赔上小命,想到父母养育之恩,匆匆赶回,学做葱油饼、小笼包,你几时路过,来尝尝弟之手艺是否及格。」

    原来不是为着一个女孩子,我的想像力太丰富了。

    又原来世上还有这样的傻子,哪个「林兄」会为他写足三年的信?他却坚信我是男人。

    我笑了。

    我生日那日,他寄上我一直盼望着得到的两枚珍贵邮票。

    我很感激,不知怎么表示谢意。

    这件事我在年前与他说过一次,自己早已忘却,没想到他与我牢牢地记着。

    这两枚票是美国太空人第一次登陆月球的纪念票,一套七张,我有五张,面额大的一直没有机会找到,又不甘心去卖。不知道我可以为他做些什么。

    他的信反而来得密,但不知恁地,失去从前那种活泼与俏皮。

    他写:「家人想我成家。

    「妹妹已经抱第二个孩子。婴儿非常可爱,才一岁模样,一粒豆似的头会得左右摆动看风景,奇怪,小小脑袋想些什么?有思想吗。

    「弟弟与一西班牙裔女孩走,那女孩有黑沉沉大眼睛,羊脂似的白皮肤,一头黑发,叫我想起卡门。但据说老得快。

    「中国女人就经老,母亲已五十五岁,看上去只有三十多四十岁模样,坐柜台,有不少洋人向她搭讪,我们常以此笑她。

    [林兄,你有没想过婚姻问题?一生对一个人负责,负荷甚重,不知是否吃得消,假使真心相爱,又另作别论……

    「听说你们那里的女孩子出名骄傲,而且都经济独立,不十分看重婚姻,这倒跟外国女子的人生观有七成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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